鹰潭：火车、果子和天师的奇异三重奏
一个无奖问答：请在2秒钟内说出鹰潭所在的省份。
如果你完全摸不着头脑，也实属正常。截止2022年，中国已有338个地级以上城市，而县和县以上的行政单位另有2843个。排除稳居一线的北上广深，近些年被炒得火热的新一线城市，因是省会或热门旅行目的地而为人所知的二线城市，其余能被叫得上名字、同时对应到地理区位的小城并不多。
从人口和辖区面积来看，位于赣东北的鹰潭无疑是众多存在感稍低的小城之一。但它也足够迷人，有能触发我们好奇心的独特魅力。
比如，火爆全国的新中式糕点品牌泸溪河的创始人黄进就来自鹰潭，而号称统治中式网红糕点圈的“江西帮”也和鹰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在绿皮火车制霸交通运输的年代，鹰潭是沟通华中六省的重要枢纽，有“停不住的火车，必停的鹰潭站”一说； 鹰潭龙虎山素有道教圣地的美誉，鹰潭也被奉为中国道都，这里每年都会举办大规模的授箓（相当于获得系统认可的神职）仪式……
鹰潭，这座江西省人口最少的城市（115万+），既平平无奇又不可取代。它的传奇故事到底如何？
01
火车拉来的小城
说起鹰潭和火车的缘分就不得不先看看鹰潭的地理区位。
鹰潭位于赣东北，信江中下游，武夷山脉在这里向鄱阳湖平原过渡。
1958年，北起鹰潭的鹰厦铁路投入使用，上连浙赣线，下衔珠三角，鹰潭成为华中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1982年，皖赣线通车，西起芜湖，东至鹰潭，沟通了江南内陆和东南沿海，安徽至湖南也要由此中转；2006年，沪昆线合并了原有的4段铁路干线，从上海出发，途径浙江、江西、湖南、贵州终至昆明，鹰潭站同样是必经之地。
普铁时代，鹰潭是被选中的幸运儿。实际上，早在1936年，铁路网上就首次出现鹰潭站，只不过当时鹰潭还是个小镇，辖属于贵溪县。鹰厦线开通后，四通八达的铁路线助鹰潭成功“上位”，行政级别水涨船高，1983年鹰潭正式成为地级市，吞并了原来的“老大”贵溪，把后者变成了下属市辖区。
火车不过是走走停停，怎么会有这么大能量？
举个例子，时间回到上世纪80、90年代，我国的交通运输线路并不像今天这样发达，虽然火车车次不多，速度也不快，但相比于飞机、汽运和水路，仍然是性价比和安全性最优的选择。假设你从安徽、浙江或湖南出发，要去珠三角地区城市，因为没有直达线路，势必要在枢纽鹰潭中转，用餐和留宿就成了刚需。
据说当年绿皮火车经停鹰潭站都会停留半小时左右，这时候就会有工作人员推着小车在站台上卖烤鸡腿，小车上竖着一块硬纸板做的招牌，上写着“上饶鸡腿”，五块一只，撒着厚厚一层辣椒，抚慰了无数旅人的胃口。
绿皮火车的年代，晚点是常事，少则几十分钟，长则几个小时，一位朋友说起当年从鹰潭转湘赣线的故事，“下午的车活生生晚成凌晨出发”，那已经是千禧年头个十年间的背景了，鸡腿也涨到了十块一只，“不过当时还是觉得这个城市物价相当友好，有时候从火车站出去，到附近街面上找一家小吃店坐下，两菜一汤外加一瓶啤酒，也只要五十块，那个烧鸡脚又香又辣，吃起来口舌生津”。
同理，假设有一对合作企业，一个在福建，一个在湖南，为了节省时间，双方只能选择一中间地点商谈，鹰潭自然也是不二之选。而且，客运之外，更有许多货运物流也在这里中转装卸。所以，鹰潭最早的支柱产业就是与铁路运输密切相关的旅馆、餐饮、娱乐场所等服务行业。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鹰潭还有一个区位优势——靠近铜矿。皖赣线江西路段有一条重要的货运支线——乐德线，乐德线始建于上世纪70年代，目的就是把德兴铜矿的矿物运往贵溪冶炼。贵溪冶炼厂至今仍是中国最大的现代化铜冶炼厂，围绕铜冶炼又生长出许多粗铜分类拆解加工的工厂，形成完备的铜工业产业链。
而贵溪的铜产品也要通过鹰潭铁路网线输送至全国各地，无形中又这座火车拉来的城市的发展加了码，这也是鹰潭虽然整体GDP在省内排名垫底但人均GDP却能够稳居江西省前三的重要原因。
普铁制霸的年代过去了，鹰潭不再是所有客运列车的必经之地，合福（合肥至福州）高铁、沪昆高铁选择临近的上饶市经停，也对鹰潭造成不小的冲击。旅客把路线选择权交给速度，与一座城市短暂相交的缘分也就逐渐罕有，但对曾经在鹰潭停留的人来说，这个小城的名字或许还和一些特别的记忆相连。
02
十万果子军淘金记
今年年初，新中式烘焙赛道热闹非常。长沙双子星之一的“虎头局”被爆料资金链断裂、负债2亿并拖欠员工薪资，而另一边，“江西帮”品牌之一泸溪河完成首次融资，吸入数亿资本，被认为将引领烘焙赛道小阳春。
除了泸溪河，烘焙行业里知名的“江西帮”还有鲍师傅和詹记等。在烘焙界，江西帮是指师出江西，尤其是抚州资溪县和鹰潭一带的烘焙师傅。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西点、面包还是时髦玩意儿的时候，从鹰潭和资溪大本营走出去的烘焙师就有数万名，当时的说法是北起黑龙江，南至海南岛，有烘焙的地方就有江西老表。
泸溪河的创始人黄进和詹记的创始人詹振华都是鹰潭人，泸溪河这个名字取自于龙虎山境内一条河流的名称，詹记的爆品宫廷桃酥也正是鹰潭果子（糕点）的招牌。
关于鹰潭的桃酥传承，一种说法是明朝嘉靖年间，清流夏言被奸臣严嵩陷害，夏言的后人回到鹰潭龙虎山一带，把皇宫内做桃酥的手艺流传了下来，其酥脆香甜的口感为道教领袖张天师所亲睐，桃酥因此作为一种传统道教茶点纳入了天师府。道家天师在当地的威望成就了桃酥这一波最强推广。另有一种说法，乾隆曾微服私访来到龙虎山，张天师接待乾隆用膳，席毕奉上天师府自制的桃酥，乾隆吃后赞不绝口，当场下旨将桃酥列为宫廷点心，命天师府定时应贡。
不论传说真假，都可见桃酥在鹰潭地区是一种有历史渊源和受众基础。更偏西式烘焙的面包蛋糕在这里落地生根的故事则略有不同，它和一个具体的人名有关。
上世纪80年代，资溪人张协旺曾在福建漳州入伍。作为给养员，张协旺在采购的时候接触了附近的面包店，他发现面包不仅在口感上有不同于传统点心的长处，且利润相当高，是一门不错的生意。几经周折，张协旺带着从面包店学到的手艺退伍回到江西，当时鹰潭已经成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城市，在这个人员流动巨大，一切都处在上升阶段的城市里，他开出了自己的第一家面包店，并且第一年就赚到了3万元巨款。
张协旺的成功让他的资溪老乡和鹰潭本地年轻人看到了希望，江西帮的故事也由此诞生。以“传帮带”的形式，张协旺培养了一大批烘焙人才的后备军，包括泸溪河的黄进。黄进曾在张协旺的食品公司做学徒，据说张协旺还为他资助了创业的第一笔启动资金。2013年，黄进在南京开出第一家泸溪河，主打桃酥为主的中式点心。
而詹记作为早创立十来年的前辈，在不断从门店装潢、品类拓展、口味创新等方面自我提升的同时，也一直猛打“来自中国桃酥之乡”的旗号。坊间还有一则传言，因为同是江西帮一员，又同样主打桃酥，詹记和泸溪河有不成文的约定：泸溪河不入安徽，詹记不进江苏。似乎是在市场经济主导的现代商战战场上，还保留了一丝中国传统商帮的规矩和道义。
有人说，鹰潭人学成手艺，走出家乡，去新的城市寻找机遇，如今撑起了新中式烘焙的半边天，但却对鹰潭本地的经济并无帮助。为了扭转这样的局面，近两年鹰潭政府也在大力宣传当地作为烘焙之乡的积累和优势，完善烘焙教育和服务的周边产业链，吸引更多企业的投资和年轻人的加入。
无论是外出经商还是引进技艺，鹰潭烘焙人的故事，其实也离不开这个火车拉来的城市在特定历史时期内给予了他们交通上的便利条件，实现财富积累的希望与市场机遇，不断扩展的眼界。
03
道教天师和风水先生的摇篮
提起江西人，老表这个称呼总给人一种格外亲昵的感觉。这个称呼的由来虽有多种说法，但比较可信且有史书依据的是： 宋人有一本收集民间俗语的作品《亢社锦语》，其中提到“以和尚为‘光表’，道士为“老表”……皆当时之俗称。”
江西是中国道教的发祥地，正一道、净明道、灵宝派、天心派、神霄派的祖庭均在江西，江西的道士真人云游全国各地，把自己教派的文化传播出去，同时也让外省人把这种职业和它所属的地域强烈关联起来，形成了江西多“老表”的印象，久而久之老表也成了江西人的代称。
鹰潭的龙虎山是道教圣山，也是道教祖天师张道陵炼丹的地方，传说“丹成而龙虎现，山因得名”。最初这里是道教天师行医传道的所在，后来因山水气候宜人，又是五山环绕（龙虎山、圭峰、三清山、武夷山、五府山等）的风水福地，成为天师世代定居之处，至今仍保留着供天师起居修行、呈八卦形布局的天师府古建筑群。鼎盛时，龙虎山建有道观80余座，道院36座，道宫数十个，和佛教鼎盛时“南朝四百八十寺”的金陵不相上下。
除了道教文化，许多人对江西风水师印象深刻，甚至把道士和风水师划上等号。江西的风水传统可以追溯到唐僖宗时的杨筠松，相传杨筠松因黄巢之乱流落到江西，从宫廷中带出许多秘不外传的风水典籍，因此杨派风水得以在江西流传。早期杨派风水师们以“救贫致富”为宗旨，融合周易阴阳，陈抟老祖著作，五行八卦，理气等学说，在民间为人们看风水之事，历史上最著名的江西风水师廖均卿还曾主持设计修建明十三陵。
人们经常把道士和风水师弄混，而实际上，虽然风水命理和龙虎山正一道在理论源头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历代张天师也的确有不少擅长风水命理之术的，但并不是所有道士都修习和懂得风水理论。
龙虎山的道教血脉从东汉末年传承至今，已经有近两千年历史，它除了是吸引游客来鹰潭观光旅行的文化特色，更是已经融入了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和丧葬婚庆典仪里。比如，在鹰潭地区的传统葬礼过程中，最先要有挪尸和洗尸两个步骤，把尸体挪到地上以吸收大地精华，再用村落中风神庙、土地庙、三清观、玉皇大帝庙等神庙道观附近的井水清洁尸体，有实力的人家还会在祠堂设道场，摆放救苦天尊、三清真人等道教神像，请来道士念“三经四忏”超度亡灵。
鹰潭的许多村落至今仍十分盛行社公信仰。社公也就是土地神、土地爷，本是道教道教神谱中的一个小神，但因为其能保丰收、保平安，所以很受百姓重视。旧时，各村村口都有一个社公庙，村民们一年分春秋两次去祭祀，春社在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道教术语，按六十甲子的排列顺序推算得来），秋社在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社日时，全村人聚集在社公前参拜，载歌载舞、杀猪宰牛、饮酒庆贺。
如今，社日的场景已经不见了，但社公庙和有关社公的灵验故事都保留下来，有些故事里某户人家因为积德行善、出资修建社公庙，屡次在危难时刻化险为夷，甚至村民觉得社公庙旁的社公树长势都向着这户人家，此类细节，大家说起来仍是津津有味。
构成一座城市画像的细节有很多，也许是历史的脉络，也许是它融入现代生活的某种姿态，也许是更显眼的某种产业、资源或者文化的标签，而无论从那个侧面渗入，鹰潭都是有趣的，它的背景里有火车鸣笛，糕点喷香，龙虎山的香火缭绕和道音渺渺，生活在这里呈现物质和精神交融的丰富层次。
但对鹰潭人来说，怎样去描述并不重要，他们就生活于其中，与之水乳交融，构成这幅画像的细部。他们知道交通街的历史，熟悉巷子里拐出来哪家菜馆吃本地菜更地道，习惯公交车上三不五时出现穿道袍留髯须的修行者，逐渐从道教音乐里体味出一种身心平和的意境……鹰潭属于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