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呢?我那么大一个上海哪去了? | 清醒蹦迪
六月一号凌晨,被关在家整整两个月的上海人走上街头,用烟花、聚会、狂欢迎接解封和自由。连续几天,上海的热搜和话题再度与「烟火气」「活力」「报复性消费」这样充满生机、让人心潮澎湃的词汇挂钩。看到这一切,许多人的感想还是被关时候的那一句:如果可以活在XX发布里就好了!
可是经历了两个月哭爹喊娘的情绪发泄,互联网厌倦了上海人祥林嫂一样充满负能量的哀戚抱怨(某日凌晨上海暴雨惊雷,第二天上了热搜,热度最高的评论是:是不是上海发生屁大点的事都能上热搜),上海人一方面羞于如此,另一方面也陷入半是逃避半是麻木的状态,毕竟如果怨气可以改变某些既定现实,那……
上海“解封”半个月了,魔都生活真像某些人勾画的那样充满重新出发的生机和活力吗?生活在后疫情背景下的上海,出现某些ptsd症状需要反思“我是不是太矫情”吗?逃离或者留下,你有信心对未来的自己负责吗?这些疫情之后还要持续面对的思考和抉择,或许才是这段经历能留给我们的意义。
#01
上海回来了,
又好像回不来了?
解封第二天,外地的朋友突然问我:昨天出去嗨了吗?
我当时依旧在家办公,抱着手机在消化“持有72小时内核酸证明的可在核酸采样点做核酸;核酸证明超72小时需到医院单管测试,获取72小时有效的核酸证明”之类消息(后来证明是谣言),被问得一脸懵,仿佛那个上海,不是我待的上海。你不仅没办法向不在上海的朋友解释情况的多变复杂,甚至也没法确定自己每天在社媒、朋友圈、微信群看到的消息孰真孰假。不存在可靠的信息源头,「全是“阴间新闻”的上海和发布里的上海,哪个是真的」让人想秃了头。安全感何存?
而事实是,在那个被描述成狂欢夜的凌晨,上海大部分人还处在迟疑之中: 会不会又被骗了?到底有没有清零,会不会过两天又被关回来?两个月没通勤,我还能适应吗?
我一个住闵行的朋友6月1号傍晚发微信过来:出了小区想在附近转转,车和人太多,好像不会过马路了。
掐指一算,作为上海最早一批出现阳性病例、实行封闭管理的小区居民,他已经在家“禁足”了快80天。80天里,这位朋友积累了长达两页的to-do list,其中大部分和吃有关,比如,吃一次拿到手里还热乎的麦辣鸡翅;去韩国街吃烤肉;去凑凑店里吃无限续盘的鸭血,配大红袍奶茶;诸如此类。终于等到解封,附近的麦当劳可以配送,他却感觉「麦当劳不好吃了」;韩国街的烤肉店关了一大片;无论是凑凑还是其他什么火锅烧烤小龙虾,不能堂食就少了一大半仪式感和乐趣。
上海,好像回来了,又好像回不来了。
本着媒体人的好奇心,我和同事不放过任何一个观察周围人状态的机会,也和朋友们聊了很多,发现大家的感受都差不多:焦虑嘛,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啥都不确定性(上一秒你还在安福路撒满阳光的梧桐树下喝咖啡,看衣着时髦的俊男美女凹造型摆拍,下一秒看见附近街区出现阳性病例、马上重启封闭管理的消息,就慌忙叫车逃之夭夭);被核酸证明有效期支配的疲惫(72小时内有效意味着每隔两天半要排长队刷新自己的“合格证”,有个朋友不小心超时了,便利店员跳着脚把她“请”到门外);被不知真假的各类消息引发的集体恐慌裹挟(当身边的人都在囤物资、买菜APP上再度出现“当前商品运力不足”,即便理性告诉你别慌,身体却很本能地挤进超市,胡乱抓一些不晓得用不用得上的东西)。
个体的不安是最微观和切身的,向外看是大环境的死气沉沉。没有电影院、没有展览、没有戏剧、甚至没有正常稳固的商业活动。这种感受有点像是标本等待被制成琥珀,松香滴下来,贴身的一层滚烫灼热,最外面的一层却已经凝固冷却,看不见的壳子在不知不觉间形成。
某天中午,和同事到公司附近的煎饼摊买午饭。看到面糊在饼铛上冒着热气,我们几乎要感动到落泪,抬头却看到一脸不高兴的店员。想闲聊两句,对方好像没什么兴致:“六月一号就开业了,生意差得嘞。”环顾四周,除了我们的确没有第二波客人,换做是我也高兴不起来。
所有细小的不便利和不愉快编织出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上海。
被扰乱的现实感背后,是生活遭遇突如其来的变化,脱离旧的认知、习惯、行为模式和轨迹所带来的冲击感。它不该如此,但又确实如此,这就是现在的上海。
#02
逃离,是主动选择还是被逼无奈
提子是个美食博主,同时也是一个餐厅品牌的主理人。她的餐厅Fine系列开在上海最fancy的街区之一乌鲁木齐路上,距离“网红”安福路只有一个转角的距离。疫情之前,无论是主打私房融合菜的Fine FAN,还是主打甜点和下午茶的Fine Cafe都是全时段座无虚席,当天现场排队起码要等一个小时起。
除了上海这家面积最小但单体盈利最高的店,Fine近两年还在北京、杭州、成都开拓了分店,所以提子的日常是在几个城市之间穿梭的。三月封城前,她就感觉到“不对劲”,安置好一切飞到成都。这一个准确的预判让她在疫情期间还能如常地照看杭州和成都两家新店,也保证了两个月里微博内容的创作和发布。
但说起在上海的Fine,她还是逃不开焦虑二字:“解封之后只靠外卖,每天的流水还不到之前三分之一,北京店情况也不妙,基本是靠杭州和成都的盈利在撑,每个月亏一点,可能几十万。当然焦虑,但总不能关店,撑下去,可能到全部清零、可以堂食之后再缓个两周就好了。”这是提子的预测,但当我问她“你预测什么时候会恢复疫情前的状态”,她只能说“这个谁也说不好”。
对于能预判到形势,提前打算,我替她感到庆幸,但她很无奈:“我父母都在上海,我现在非常想回家”。
无论是她本人被隔离在外,还是Fine继续留在满目萧杀的餐饮赛场上,看似是主动选择,其实也同时是被逼无奈。
除了提子,我们周围还有一些小体量的创意团队也选择在出入沪政策开始松动时离开,搬去深圳、广州或其他新一线城市,寻找生存下去的机遇。
我们采访了一家品牌全案公司的创始人L,五月中旬,他带着整个上海团队离沪去了深圳。他坦言离开倒不是因为受疫情波及“生意不好”,“很神奇,隔离这段时间我们接到新项目的概率反而提高了,整个营业额和项目标的情况也都不错,亏钱是肯定没有的。但有很多具体的问题,比如我们开不出发票,整个账期就被拉得很长,资金链还蛮有压力。再比如我们团队的人每天都得花很多时间买菜做饭做家务,还有小伙伴24小时和女朋友在一起,肯定有摩擦有情绪嘛,大家的精力就不聚焦,有效的工作时间就变少了。后面我感觉这波疫情有点没完没了,不可控的事太多,包括你有项目在外地,你也不能出差,一来一回隔离的时间成本就太夸张。”
当被问到“你预测上海要恢复到疫情之前的状况还要多久”,他表示:“我认为短时间恢复不了了吧,可能要十年?二十年?很多人像我一样,已经失去了要一直待在这个城市的执念。当然有人说离开上海也逃不开疫情的波及,但这是大的层面,从经济共同体的层面。更微观地看,我现在离开上海,我终于可以自由出行,吃到新鲜的蔬菜,想去哪里出差就可以去,就还是更幸福了。”
2008年前后,投资圈最喜欢引用的一句话是:困难面前,信心比黄金更贵重。十几年过去,又经历了疫情的反复,这句话变得更像一句谶语而非激励。
“逃离”作为一个普遍的现象还指向更广泛的人群。
他们可能是普通的打工人,可能是不堪重负的小店主,可能是手停口停的飞特族,也可能是悟出人生重要之物在别处的异乡人……。离开还是留下,对他们来说一直就是个问题,只不过疫情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朋友的朋友W,同是编辑,来自另一个疫情重灾区吉林,在某出版社工作。2020年疫情之初,她就犹豫过要不要回老家生活。这一波封控,她被封在上海,父母被封在吉林,每天最紧要的日常是两边抢菜,疲惫之余,还有孤独和愧疚。“出版业本来就不景气。这两年书展办不了,新书宣传做不了活动,下厂印刷随时可能耽误,简直雪上加霜。做编辑本来就没什么钱赚,还不能在家人身边,想想真挺没劲的。”前两天,W向社里提出辞职,打算先回家观望一段时间,陪陪父母。“再回来大概率就是收拾行李吧,之前一直犹豫,现在差不多决定了。”
缺失安全感和归属感是一线漂们共情许久的感受,只不过疫情把这些感受都放大了。当机遇、便利、包容、自由,这些大城市特有的吸引人才的壁垒变得脆弱、不堪一击,“我有什么理由留下?”这个疑问也越发显得不容回避。
六月初,第一财经旗下的新一线城市研究所发布了年度新一线城市榜单,成都、重庆、杭州等15个城市在列。数据显示,过去一年中,这些城市人口总增量达280万。新一线城市榜单也好,乡村复兴的潮流也好,这些逐渐倾向于多中心化的、选择多元化的人口迁移现象,其背后隐藏着一种集体的情绪:到底什么才是良好的生活?除了大城市和“卷”,我们能不能有别的选择?
疫情或许不是根本原因,但很可能成为这类思考的催化剂。
#03
就算上海还是上海,
你还是你吗
今年三月初,在世界卫生组织召开的线上新闻发布会上,世卫组织总干事、同时也是全球流行疾病研究专家的谭德塞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近两年来新冠肺炎引发的群体性创伤,比二战时期人们所经历的还要严重。
这说法虽然听上去有点夸张,但你又不得不承认,两个月的封闭管理和生存焦虑,的确让一向自诩物质充裕、精神自由的上海人体会到什么叫「压抑」,也在不少人身上引发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后遗症”。
比如,之前买菜只买一日份的上海人,开始把物资充足和安全感划上等号,学会了囤货,甚至有小区在解封后赶紧组织团购了冰箱冰柜,而最近一次发生在五角场的大规模聚集性感染,起因竟然也是一位阳性病人跑去商场买冰箱。还有些人,经过两个月某马运力不足的无形饥饿营销后,再看到可以随意加单的购物车,简直控制不住激动的手,爱上了花几十块就能买满一冰箱幸福的感觉。之前家里连电饭煲都没有的外卖一族,物流恢复后最先配齐了空气炸锅、电火锅、料理机、咖啡机等厨具,这次618之前的两波预售数据也显示,小家电的销量远超其他品类,看得出大家「再有一次机会,决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决心。
五月初,某知名财经平台曾针对3600名互联网用户做过一次问卷调查,得出的数据显示,87%的网友表示经历疫情之后,购买商品时影响决策的主要因素是耐用性、安全性和性价比;一半以上的人表示疫情的两年里,个人资产未增反减;81%的人表示未来不会投资或只会进行小额投资。疫情使得人们更趋向于理性和保守,无论是对于消费市场还是金融投资市场,都不是个好兆头。
和资本、商品经济喜爱的逻辑相反,身边倒是也有许多人表示,经过这次被困在家里几十天,不通快递和外卖,强制戒断了发泄式消费的购物瘾,顺便省了一个季度的置装费,培养了一些自己下厨的兴趣和健康饮食的习惯;不必消耗式地社交,节省了通勤时间,反而有更多精力关注自己和家人,爱上了收纳整理、养花种菜、散步遛弯、瑜伽冥想和刘畊宏……还有很多人表示,有了社区群,和邻居从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变成了有微信、互送吃的、甚至相约去散步和逛超市的关系。
心理学里有一种疗法叫做心理剧,即患者在演出中体验或重新体验自己的思想、情绪、梦境、人际关系等,在安全的氛围下,探索、释放、觉察和分享内在自我,发泄情感,从而达到治疗的效果。
虽然不能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但回顾强制按下静止键的两个月,我们所经历的在某种程度上也酷似一场心理剧。疾病、匮乏、死亡、时间、贫富都以激烈的形式被展演、被体验,而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体会到一些未有过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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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反复,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我们唯一能把控的是一蔬一饭、个体情绪、独立判断。在这些最后的救生艇上,但愿我们还能清醒蹦迪,互相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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