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相馆的岁月之歌中,留着青春的底片
每座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照相馆。
虽然,如今手机的拍照功能与修图软件几乎可以消化95%以上的拍照需求,但依然有许多“官方照”需要在照相馆拍摄。 这些照相馆往往有些年头,装潢相差不多,一看就是大写加粗“老字号”。甫一进入,就能想到夕阳落下时天空的成色,散射着一点点岁月的光辉。陈年的墙壁上堆叠的笑靥记录着不同年代的风流,桌台上切纸机的木质手柄用到包浆,玻璃板下压着泛黄变色的旧照……
十年前是这样,二十年前还是这样。忍不住就想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能定格时光,所以时光就在这里定格?
这很容易给人们错觉:照相馆是“证件专用”的工具人,它土气、老旧,是人们的不得已之选。但作为见证过照相馆辉煌年代的上世纪生人,这是一个非同寻找的地方,它们承载着一个地方的人情故事,见证喜悦也见证哀伤,记录一个时代的成长。
当我们回看老照相馆,我们都会看到些什么?
人们对照相的兴趣,
远在家庭相机普及之前
对90后的燕子来说,照相馆是一个宝藏匣子,一打开就有无数快乐回忆涌出,模糊但真切: “虽然具体记不大清楚了,但是老照相馆总让我觉得温馨。我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他们有定期照相留念的习惯。我们过年都会去照一张全家福,每逢我的生日,奶奶也会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照一套生日照。”
“印象最深的是我大约十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去拍金婚纪念照。奶奶化上妆,一下子显得特别好看,照片像魔法一样,让她重返青春,和爷爷站在一起满满都是幸福感。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我奶奶了,但是那一天,我好像突然看见了五十年前的她。”
没有机会拍摄漂亮婚纱照的爷爷奶奶用金婚摄影来弥补遗憾,不过,50年前,也不是完全没有拍摄现代婚纱照的场所。1956年9月25日,原来位于上海的中国照相馆乔迁至北京王府井大街,这是周恩来总理特意为他们寻到的风水宝地。
海派风格的照相馆、穿西式婚纱的结婚照,让北方人大开眼界,也奠定了中国照相馆在婚纱照界的地位。
尤其是1980年前后,中国照相馆的第一代摄影师姚经才先生到香港、台湾等地取经,他找到一位上海裁缝做了婚纱,并依照港台影楼海报印制了风景画当做布景,一下成为了青年夫妻人人向往的地方。
那时的年轻人来北京旅行结婚,其中必然有一站是中国照相馆。在我们现在看来,当年拍摄条件实在是简陋。婚纱只有大中小三套,新娘手捧塑料花,戴着照相馆提供的玻璃项链和塑料首饰,也不大会化妆打扮,一律留着清汤挂面式的短发。新郎穿着“经济领”,用不甚合身的西装外套作为掩饰。
它的价格昂贵,在人均工资三四十的年代,一套婚纱照包含五张相片,双人的半身、全身,新娘单人的半身、全身,再加上新郎的一张半身,要花费120元(上色的话要加价到200元)。但来往客人络绎不绝,最多时一天拍摄的婚纱照能达到惊人的260套。
热门的不仅是婚纱照,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本世纪初,是照相馆最兴旺的年代,在照相馆的布景前拍照片,是八九十年代的人们共同的记忆。虽然拍一张照片要五六角(彩色照片1元以上),包含一张底片和三张照片,如果想加印还得加钱——但它显然有着莫大的诱惑力。
春节前的照相馆最忙碌,人群一直排到大街上,脸蛋都冻得红扑扑。人们穿上新衣服,喜气洋洋地去拍全家福,有时四世同堂一大家子,多的甚至达到四五十人。队伍中还夹杂着外乡人,他们或单独前来,或与工友结伴,在返乡不那么便捷的年代,过年寄一张照片回去报平安,就是给家人最好的新年礼物。
有年轻的父母带着怀中的小不点来拍百日照;漂亮的姑娘忍不住偷偷攒钱,约上几个好姐妹,在周末成群结伴地去照相馆留住自己青春的样子;也有老两口相互搀扶着前来拍摄遗照,想在自己精神状态良好的时候,留下给世界最后的影像。
照片是人们用来对抗时间流逝的方式,它不能让时间停留,但却能让回忆绵延。在白发皓首之时回首,每一张都是过往人生的书签。
那些老摄影师,
都是真正的技术流
“我祖父他老人家有着旺盛的求知欲,还有杰出的社交能力,年轻时去兰州照相馆照相,就认识了施伯伯一家。从顾客到朋友,再到学习拍照、冲洗照片,我们两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从小在照相馆里泡大的戚顾说。
施伯伯名叫施君,他的父亲三十岁出头时从上海到西北参与建设,是闻名西北的老字号“兰州照相馆”的第一代摄影师——大概没有哪个兰州人家里没有一套“兰州照相馆”的照片。当年的摄影师多为子承父业,施伯伯也不例外。在这个自1954年就扎根兰州的海派照相馆中,贮藏着他们两代人的青春。
兰州照相馆最早以黑白人像摄影起家,拼放、套放、蒙影、分身、化身的黑白摄影手法是他们代代传承技艺。而如今,施伯伯是在兰州照相馆里为数不多会拍黑白照片的老摄影师了。
“在当时,能留在照相馆的师傅都是行业内顶尖的人才,他们有着很高的专业水平,在黑白相片时期,身边都是高级师傅、摄影专家。”施伯伯说。
比如,如何才能用“黑白”两色让人物的轮廓分明?拍摄光线是一门大学问。老摄影师们从港台取经,甚至潜心学习好莱坞的用光,以打造人面部的立体感。
“中”“国”“甲”“由”“申”,这五个字是许多老摄影师的第一门课,它们代表着人的五种基本脸型,每种脸型分别适合什么角度和表情,是可以研究一生的课题。 当年的摄影师们还充当着表情管理辅导员的职责。“在那个年代,人们的表情往往局促,僵硬,一面对镜头就害羞,按下快门之前,需要慢慢引导他们进入状态。”
闭店后的日子也并不安生,摄影师要在暗房冲洗胶卷、晾照片直到深夜。胶片昂贵,每一张照片都力求做到最完美。
如果拍摄者要的是彩色照片,那么工序就更加繁琐了。要上色的黑白照片要先经过棕色处理,让上色效果自然。通常着色师使用的染料是油彩,这种颜料艳丽好上色,还能用棉签沾上亚麻油搽去,易于涂改。有好手艺的师傅能让照片美得像一幅油画。
而且,别以为当年就没有PS技术,“照片整修”与摄影、暗室和着色一起,被称为传统照相的“四大工种”。和它相比,什么电脑手动修图都弱爆了。
大照相馆总聘有几个手艺绝好的人当技师,他们的修整手艺了得,凭一杆毛笔,能在人像上描出匀净的眼窝,做出一副皮肤的肌理。至于修掉脸上的瘢痕、描眉去眼袋、换身衣服更不在话下。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甚至可以通过对人物的气质、身份的揣摩进行加工,让照片更加灵动鲜活。
不过,随着照相技术的发展,不少老手艺渐渐失去了生命力。
“我是最直观地感受到了相机发展变化的人。照相馆最早使用黑白底片,81年转为彩色胶卷,89年再数码相机出现,人们也从需要耐心等待冲洗胶卷到即拍即看、电脑修图,越来越方便。”见证摄影技术发展史的施伯伯拍照已逾40载,但他依然记得自己拥有的第一台设备是日本理光-10相机,对那种笨重的木质复古相机,也依然如数家珍。
刚刚得知,施伯伯上个月已经正式从兰州照相馆退休,带着他对这座城市的光影记忆告别。在祝贺之余,也蓦然生出怅然之感。
时代的洪流啊,
会不会把老照相馆冲走?
离开的不仅是拥有老手艺的摄影师,施先生说,以前的照相馆什么年龄的人都有,从百天照到四世同堂的全家福,包揽人们所有有纪念意义的时刻。但现在,一多半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老人,但就连他们也越来越少。
顾客老龄化是传统照相馆衰落的标志。在市场竞争愈加激烈的环境下,沿袭港台模式的传统影楼已经停滞太久,少有人愿意在年代感极强的布景中来一套“文艺复兴”。
如今的照相馆在人们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从前那样重要,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对照相馆有着美好回忆的燕子也摇头:“就算要拍照留念,也应该不会想去照相馆,直接约个摄影师不香吗?”
不过,比起写真留影这种大多数人几年难得一次的事情,证件照、结婚登记照、职业形象照这些意义非凡的“小照片”在日常生活中才更加重要。如今人们走进照相馆,也多少为了拍摄这类照片。但就连这点生意也快要保不住,传统照相馆的出品,已经很难让越来越难以满足挑剔的顾客,逐渐被互联网时代的新式门店取代,最著名的大概就是海马体。
从硬件条件上,这些后发门店更加美观现代化,预约和选片流程都能线上进行,还有他们与传统照相馆最大的区别:“小照片做重, 大照片做轻”。
他们从证件照这个照相馆细分市场出发,将小照片也分为化妆、更衣、拍摄、后期处理等数个步骤,同时对每一个步骤的服务精益求精,让小照片的品质更出色,是可以“毫不遮掩地把证件照展示出来”的水准。
硬件条件尚且好补齐,更难的是互联网思维。在深谙年轻人心理、玩转新媒体营销工具等方面,传统照相馆更加相形见绌。新生代顾客追求个性化,追求生活的仪式感,新照相馆就告诉他们:“精致的小照片代表的是一种生活态度。”
以海马体为例,他们的主要消费群体中18-28岁占一半以上,多是年轻白领和大学生,回头看看老照相馆从墙缝里透出的岁月感,不由让人一声叹息。
他们记录历史,也被他们所记录的历史凝视。
我们回头看时,很多老照相馆已经消失了,消失的悄无声息。
有些家大业大,依靠在当地的地位和良好口碑,依然平静安稳地存在着。
也有些重整旗鼓,向新式照相馆靠拢,凭借民国风、复古国潮的流行重新崛起。
还有更多,我们平时注意不的角落,老照相馆默默坚守在某个社区,如一盏不会熄灭的路灯,为那里的居民提供便利。
但无论他们现在是否还存在,人们手中一张张无声的影像都在见证着,老照相馆里真实存在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