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对话姜文:你是有体味儿感的演员

姜文:男,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著名演员、导演;主演的影片有《芙蓉镇》、《春桃》、《红高粱》、《有话好好说》和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等;导演的影片有《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太阳照常升起》、《让子弹飞》、《一步之遥》


阿城:男,原名钟阿城(1949- ),中国当代作家。作品包括《棋王树王孩子王》、《遍地风流》、《威尼斯日记》、《常识与通识》、《闲话闲说》、《文化不是味精》、《脱腔》、《洛书河图》


原载于《收获》2001年第一期




姜文:你这回回来见着那谁谁谁了吗?


阿城:还没呢。


姜文:你得见见她。


阿城:为什么?


姜文:也不为什么吧,就是我们一块儿去了趟韩国,还有述平、王朔、余华他们,我们从那儿就说这个创作的事儿,一直到回来。我不否认有些人,或很多人,会在瞬间有一种出壳儿的感觉。比如听音乐,容易产生某种感觉,甚至连激素都调起来了,分泌上有些变化。我听我迷恋的音乐,真是起鸡皮疙瘩。


阿城:是,打冷颤,起冷痱子。


姜文:我的《鬼子来了》,还有《阳光灿烂的日子》,其实都是从音乐开始的。我跟人家说,说不明白,人家说你好音乐?我说不是,我连谱都不识,我只能说我的灵感是从那里来的。比如,我听马斯卡尼的音乐,像一个火儿,把天点着了,想抽根烟,白日梦,跟着走,走到……你能闻到那味儿的程度,景色能看到,对话能听到,电影我先在脑子里看到了,那叫完整,那叫清晰,就是不容易叼住。


阿城:神往,就是这个意思。到能闻到味儿的程度,好。


说来我们的脑子里,有个很古老的部分,叫嗅叶。嗅叶呢最初只有两层细胞,第一层管接收气味,把它们分类,第二层管通知神经,指挥身体采取怎么样的应对。蛇,鳄鱼,这些古脊椎动物,爬虫类,都是只有嗅叶的动物。你看蛇信子吐来吐去,就是在收集周围的气味分子,它主要是靠这个来判断,周围有食物呢还是有敌害,再有就是可以交尾的对象,之后决定怎么反应。蛇的眼睛只能感觉得到明暗,看不到东西,等于是个瞎子。


后来嗅叶进化发展成情感中枢,脑,才开始有了情绪功能。情感中枢可以修正学习、记忆这两大功能,古哺乳类动物,也就是马牛狼老虎这类动物,才会有更复杂的反应,情感中枢里也就有了一个嗅脑部分。


大概到了一亿年前吧,也就是到了新哺乳类动物的脑,就是我们说的猴儿,猩猩,灵长类,和之后我们人类的脑,又增添了几层新细胞,我们才能慢慢出现所谓的智能。你刚才说的起鸡皮疙瘩,就是音乐刺激到了情感中枢,影响到嗅脑中的原始嗅叶部分,结果反馈出嗅幻觉。


姜文:《阳光灿烂》开始的第一首“文X革”歌曲,我根本摆脱不了。骑自行车我自己哼,就能想起我在唐山的时候,六岁……我现在想起那是个什么味儿了,就是柏油路的柏油味儿,加上臭电石,搁水里就冒泡儿。那叫什么……


阿城:乙炔,用来气焊的。


姜文:对,焊东西的。就是那俩味儿,一下就勾出来了,我就倍儿兴奋,一下就能想起小时候在唐山街边儿,坐在消防栓上,俩,这边儿坐一个小女孩儿,那边儿坐我,看游X行,武X斗的队伍。


阿城:警X察办刑事案,当事人常常因为昏迷而失去记忆,用现场的味道刺激嗅觉,当事人会恢复记忆。嗅觉非常灵敏,我们的鼻子里有大概三百万到五百万个管嗅觉的神经元,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人姜文数目吧,你可能是属于五百万的。


姜文:是。我头一场戏,就得老听那段儿音乐,闻那味儿,然后你就可以写好多。所以我跟人家说,我这电影非得到我能闻到味儿了,我才能拍。我能闻了,我就有自信心我比谁都能拍得好,因为别人闻不着,我能。

阿城:嗅觉是情绪的基础。嗅觉不灵的艺术家,很难成为最好的艺术家。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在他的《追忆似水年华》里,不断描写由嗅觉引起的记忆。德国作家希施金在他的著名小说《香水》里,写了一个几乎在嗅觉上有特异功能的主角,他杀了二十多个女人,为的是得到她们身上的自然香味儿,后来他制出一种味儿,让所有人都很兴奋,结果把他杀了。中国作家里,我想想……台湾朱天心有个《匈牙利的水》,写人由香水而引起的记忆和情感,精确细致,叹为观止。这边是莫言的小说,光感,嗅觉,触觉都非常强烈,景观奇异。艺谋拍《红高粱》。没去转化莫言最敏感的东西,不懂,粗糙了,可惜。不过到了《有话好好说》,有了一点儿嗅觉感,大概因为你是有体味儿感的演员。演出状态来,自然就会有体味儿出来。不过我有时候看电视节目,老觉得有一两个主持人有姜文臭,不自觉就会退后一些,你知道我的电视是十二英寸的,再退就成看表了,可还是会退。


《鬼子》,《阳光》,都是体味儿强烈,好。


姜文:有意思。


阿城:香水儿和酒的调配、鉴别,都必须在嗅觉和味觉上有超常的能力。香水儿大概有个六千年的历史了。日本料理里的姜,作用是隔味儿的,吃过一种生鱼之后,吃姜,嘴里留的味道会被隔掉,好完全享受下一道生鱼的味儿。


姜文:有意思。


阿城:情感中枢里嗅脑的这一部分,里面有两样东西非常重要,一个叫海马回,一个叫杏仁核,都是因为它们的形状来命名。以前医学界认为,顺序应该是:比如杏仁核,先把接收到的信息分好类,传到丘脑,转成脑的语言,就像电脑的语言是零和壹,人脑也有自己的语言形式,之后传到大脑皮层的感觉处理区,整理成感觉,形成认知和意义,也就是怎么回事儿,再传到情感中枢,决定怎么反应,再通知其他脑区和全身。说时迟,那时快,这个过程当然是很快的。


我们以前一直认为,杏仁核完全是靠大脑皮层的指令来决定情绪反应。


但实际上常常是,比如一个黑影一晃,我们撒腿就跑,或者别人刚一抬胳膊,我们就已经扑上去打了,所谓来不及想,不管三七二十一,莽撞。也就是说,管思考的大脑皮层对刺激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动作了。


这是为什么?纽约大学神经科学中心一个叫勒杜克斯的发现,除了我们已经知道的丘脑到大脑皮层的神经,还有我们以前没有发现的丘脑直达杏仁核的一小绺神经,也就是说,有一条近路。当然,结果,杏仁核常常会抢在大脑皮层思考之前,就反应了,情绪,动作,电石火光,刹那,速度非常非常快,先斩了说。


杏仁核管储存情绪记忆,一有刺激,它马上就和过去的情绪记忆比对,新的刺激里只要有一项要素与过去相像,它就按照记忆了的情绪经验启动。比如,我们讨厌过一个人,以后只要这个人出现,我们不用想就讨厌他,而且这种情绪非常难克服,常常是还没见人影,光听见声音了。勒杜克斯叫这个为“认知前的情绪”。


比如“瞧你丫那X操X性”,“别提他,我烦着呢”,“你再提他我就跟你急”,都是我们常碰到的认知前的情绪,而且搞得心潮逐浪高,久久不能平静,挥之不去。这个发现,对理解人的行为,非常重要,比如就影响到西方法律上对刑事责任的判断,量刑。


勒杜克斯做过一个著名的实验,证明杏仁核可以处理我们从未意识到的印象和记忆。他在试验者眼前闪过各种图形,很快,试验者根本察觉不到。这之后,再把图拿出来,他们会偏好其中的一些很奇特的图形,这也就是说,我们在最初的几分之一秒,已经有了记忆,还决定了喜欢不喜欢。情绪,可以独立于理智之外。这就是直觉。


姜文:我头一次写剧本,感觉是在笔录,一个半月,笔录下来,有时候来不及,追不上,那个东西变了,把音乐倒回来再听,又追上了。


阿城:当然追不上杏仁核,肯定追不上。其实,倒不妨备一个录音机,快说,先录下来,再写下来。


姜文:有时候经过嘴巴吧,也变。挺奇怪的。


阿城:是,语言会异化感觉的出发点,而且还一路互相异化下去。烦也在这儿,有意思也在这儿。


姜文:我其实在拍一个脑子里已经有过的东西,平常我没觉得我是一个细致的人,那么敏感的人,那么知道把哪个跟哪个剪接到一块儿的人,不知道。


那天我放了一点儿《阳光》,还有《鬼子》,好多地方我觉得真不错,好像不是我弄的。回想刚剪完那会儿,就好像什么断了,飘走了,一去不复返的感觉。


阿城:是啊。这就说到海马回,海马回呢,是一个情境记忆库,存储图像。比如,动物园的老虎和山里的老虎,情境不一样。海马回管的是客观图像比对,杏仁核管的是情绪意义,同时也掌管恐惧感。所以你刚才提到听音乐起鸡皮疙瘩,除了引发嗅幻觉,同时也引发了类恐惧感,你如果是鸡的话,羽毛儿就竖起来了。


如果只留下海马回而切掉杏仁核,我们在山里遇到一只老虎就不会感到恐惧,只不过明白它没有被关着而己。有人拿刀要砍你,你会知道这是一个动作,砍到身上自己会流血,可是不会骇怕,不会恐惧,做不出恐惧的反应和表情,同时,也不能辨认别人的恐惧表情。麻烦了。


反正是,没有了杏仁核,我们也就没有所谓的情绪了,失去兴趣,没有恐惧和愤怒,无动于衷,不被感动,铁石心肠,甚至不会情绪性地流泪,冷血动物,猪狗不如,打猪猪还知道跑呢。


姜文:我写《鬼子》的时候,经常把军乐声放得特别大,大得谁都受不了,我就得在那么大声儿里,每个细节都听得很清楚,清楚得好像穿过一个隧道能看到穿什么衣服,完全是动的,什么表情,说什么话,感觉特别强烈。但以我的在现实里的能力,我叼不住。


阿城:没关系,慢慢儿来,最宝贵的,别人替不了你的东西,你已经有了。


你刚才讲到你的童年记忆,也是一个话题。我们的童年时期,是杏仁核开始大量储存情绪记忆的时期,这也就是一个人的童年经验会影响一个人一辈子的原因。有刺激的时候,我们最先出现的情绪,常常会是杏仁核里童年就储存下来的情绪模式。父母在小孩子面前吵架甚至动手,即使是婴儿,也已经记在杏仁核里了,只是还不能思考这个情境。这时候有经验的人,常常是妇女,会把小孩儿拉开回避,其实已经晚了,已经看见了听见了。电影电视分级,就是事先拉开回避。


童年少年处在无X产X阶X级X文X化X大X革X命时期的人,他们的杏仁核,说白了,集合起来就是民族的情绪命运,说不让触及文化大革命,没有办法,情绪模式已经在那里了。王朔的《动物凶猛》,你再拍成《阳光灿烂的日子》,王朔跟我说过他觉得应该是百万庄那一带的灰楼,大杨树,而不是东交民巷那边儿的洋屋顶。其实你们各有各的童年记忆,各有各的好,要弄,非弄成自己记忆中的强度不可。王朔去年的《看上去很美》,好像没什么人评,其实非常好。上来就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大脸,日光灯,童年,少年的情境记忆,把想象准确地结构出来。我猜评论家对王朔还在受杏仁核的控制,还在闹情绪,还没有上到大脑皮层。


姜文:我会随着音乐,说出一些我早就不记得的话,比如一两句英文,其实我早忘了在哪儿学的了。如果这样可以把过去的东西打开的话,太好了。


阿城:法国的阿伦•雷奈拍过一个《去年在马利昂巴》,就是讲打开记忆的经验。法国前些年有个电影,忘记什么片名了,是那个大鼻子演的,讲一个在大雨中奔跑的男人被接到X警X察局,在X警X察的不断讯X问中,他回忆自己与一个女人的关系,他在那天早上将女人枪杀,而回忆到最后,才发现他已经用枪自杀过了,原来他是一个死人。


姜文:还有就是拍《鬼子》的时候,在潘家姜文,水库,在那边儿拍完了,转到这边儿,早上起来,一开窗户,我把述平叫来了。我说这就是我要的光,特别好,好到我能掂出它的重量。它就跟水银似的,城里的光你感觉是烟,飘的,这儿的光你得用手接着,不接着它哐噹砸到地上了。光射过来,浓,不是亮的问题,就是比别的地方浓,沉。述平就说我特别会形容,应该写东西……


阿城:好像……


姜文:可是,对我来说,它不是形容,它就是真的,不用形容。


阿城:这就对啦,就是真的,脑里的真实。诗就是这样,艺术就是这样,从古到今,脑生理没变,本质也就不变。


姜文:我觉得,电影,无非就是把这些东西,联成一片了。


阿城:我们的脑,进化到现在,可以对感觉加以思考,也可以对概念、符号产生感觉的功能。不过对创作者来说,最重要的是去感觉自己的感觉,而不是轻车熟路的思考。


所以想象是什么?就是把你存有的图像,声音,味道,等等等等,把它们组合成一种新的关系,勾兑出新的情绪。原始的最重要,积累的也重要,记忆越多,排列组合的可能就越高。


所以写实主义什么的,不妨从脑生理上重新界定。不过这么一来,就没有所谓反映论的那个写实了。创作这个词的意思,就是无中生有,造出一个来。


另外就是记忆,包括对关系的记忆,是非常不可靠的。我被编了不少“段子”,我从来不去辩真辩伪,辩解什么,那都是创作。图嘴上的痛快,也就是创作的快感。我只辨别段子本身编得好不好,编得好,大家一块儿乐呗。我常常恨不得就是段子里的那个阿城,他比我有意思。有个段子“阿城与范曾是莫逆之交”,问题不在假,而在编的人有一股子很认真的肉麻。


我就老说那个例子,萧斯塔科维奇在他的回忆录开始的部分里讲的。法律教授讲课的时候,突然进来两个流氓和学生打起来,教授召来校X警X把流氓带走之后,请学生们回忆刚才的情况,结果有的说来了一个流氓,有的说来了三个,至于为什么打起来,说得就更乱了。法律教授说,流氓是我请来的,就是要你们知道,回忆,是多么不可靠,将来你们面对证词,要充分意识到这一点。


姜文:记忆没有那么可靠。我还不到四十,就会出现……比如突然碰到一个人,这人他说认识我,我死活就觉得……


阿城:没见过。


姜文:有点儿二糊。然后这人提起一件事儿,就跟在黑暗中开一个门儿似的,出去一看,没错儿,有这事儿。然后通过这事儿,想起来了,一堆其他的事儿,然后人也想起来了。音乐能起这个作用,把我的东西开开了。

我觉得可怕在哪儿?如果没这么一人来,好大一块儿,就没了!当然不是真没了,而是囤哪儿了,找不着了。


阿城:我岁数大点儿,想不起来的当然就更多了。别着急,慢慢儿说,你说的很可能是真的,有的时候是说到嗅觉,比如烧了什么,嗅觉一刺激,突然就想起来了。


姜文:以后咱们提醒人用味儿提醒。


阿城:人脑可以自己产生类吗啡的物质,Endorphin,有镇痛作用,可多了会致幻,让记忆关系变形,变形错位的东西类似无中生有的东西,创作的生理原因就在这里。所以我一直觉得题材不重要,随便什么题材,在脑吗啡的作用下,都会变形,重新组合,出现新的意义。题材,无非是借题发挥的那个题。


古代的艺术,都有很强的变形现象。并非是古人不重视现实,他们从现实中总结出很复杂的艺术,而我们说的艺术,是比较晚近才分离出来的行当,才有了个人形态的艺术家。古代的艺术是集体的,宗教的。因为是宗教的,所以是幻想的,催眠的。这种幻想的催眠的基因,一直传递到我们现在的艺术创作活动里。不过,原始宗教借助药物,以求达到深度催眠,增强幻觉强度,集体催眠。


我们现在定为毒X品的致幻剂、兴奋剂等等,因为经过提纯,或是分子化学的进步,人工合成,非常容易造成药物依赖。过量会发生生命危险。电影《低俗小说》,也翻成《黑色追缉令》,那个黑X老X大的女人跳舞回来吸粉儿过量,把个屈伏塔演的保镖吓了个半死,把观众笑了个半死。有毒X瘾的人,常常吸X毒已经不是为了兴奋,而是为了解除身体的痛苦,像救命而不是享受。我在美国身上总带着二十多美元,大约是一小包X毒X品的钱,有人问你要钱,并非是他穷,而是他急需解自己的痛,你不给,他就疯了,所以带点钱给他就是了,免得无妄之灾。


而在古代,致幻物都是自然植物,没那么纯,酒也是低度的,果子酒,米酒。《尚书》的“酒诰”,有点政X府X禁X毒公告的意思,因为商朝全国上下都酗酒亡了国。可是周朝禁酒,独独不禁工匠喝,因为工匠是搞艺术的,要保护他们的创造力。商又信鬼,崇巫。巫是进食致幻物的,比如麻叶,致幻蘑菇,方便进入幻觉。我以前在湖北乡下看那些巫婆神汉搞魂X灵X附X体,招魂,就是这样,是传统。江淮一带不是现在强调楚文化吗?楚文化的特征是浪漫,诡谲,正是巫文化的幻觉特征。


我们现在看先秦的青铜器上的纹样,漆器、织物上的纹样,有的看不懂是什么,或是干什么的,比如宋代定名的饕餮纹,到底是牛脸?猪脸?鳄鱼头?都不是,在头脑致幻的情况下,你就知道为什么是那样的了。它们会漂浮升降,自由组合,回纹会狂扭,拉长,炸裂,忽远忽近,发出尖啸或雷鸣,器物或纹样会无限膨胀,光艳刺目。更不要说还有钟、鼓、瑟、埙、篪、笙的音响,歌声,还有燃烧的薪的火与烟。薪里就有致幻的草本植物与菌类。当然,还有你的祷祝,自我催眠。你在幻觉中充满欣悦祥善,处于天真,这就是神或天的境界吧?好,与神同在,与祖先同在,好幸福噢。


亚洲、美洲、非洲、大洋洲,这些古代的致幻的器物与纹样,比比皆是。哥伦比亚的优质大麻不是偶然的,它们在古代不叫X毒X品,它们是进入萨满或神的世界的催化剂。古代艺术的本质不会是写实,而是幻想。古代也没有艺术这个概念,只有工艺技术,造成催眠。巫就是催眠师,自我催眠,集体催眠,地位崇高。


写实而成为主义,大致是欧洲启X蒙运动所致,一直到我们熟悉的批X判写实主义,但艺术的幻象本质一直没有断绝,只不过是如幻似真,如真似幻。从大概近百年的现代艺术来看,直接复制或追写幻觉形态的作品在世界范围逐渐成为商业主流。这和致幻剂在近当代艺术家中的使用有很大关系。半年前北京展出西班牙画家达利的画儿,达利是X嗑X药的,其实他那一代人,像毕加索,马格利特等等,包括写诗的,拍电影的,搞音乐的,差不多都是。你想看懂吗?傻X不必了,你如果X嗑X药,你会很高兴地心里说,噢,呀,对,是这样的。不需要理论。只需要知音。现代后现代艺术理论搞得那么逻辑,有点儿强为之解,反而是包装时尚了。


当然,随着致幻剂越来越纯,越来越到位,理论分析也越来越够不上。作品呢?也越来越——怎么说呢,比如有个英国人,做了一个叫《面具》的逼真的脸,巨大,挤放在一个小房间里,这其实是个幻觉的瞬间。我当时心里一惊,这就是在幻觉中膨胀的司母戊鼎啊!


摇滚,装置艺术,行为艺术……


一九九三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Kary Mullis前些年写了一本儿书,DANCING NAKED IN THE MIND FIELD,集大成地讲药物对脑的影响。美国加州政X府要诉他,因为书中涉X及的多是法律上认定的X毒X品……

说着说着怎么说到这儿了,噢,是聊想象力结果聊到药。我个人的体会是,如果你的各种记忆足够多,用自己的脑吗啡足够了,我有写不完的东西,常常会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自己想象力的秘书,你刚才也讲到你觉得你只是记录。


我记得你要拍《鬼子》的时候,有人说怎么又拍抗日的?其实,谁也不知道你这个题材里,会是什么样组合关系,他们以为还是以前那样儿的。


姜文:一般人太相信被格式化了的东西。


阿城:是。


姜文:而且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用常规的描述,往往把人误入歧途。《阳光》录音乐的时候,我说不对,不是这样的嗓音,是那样的,录的时候,就觉得怎么缺合唱呢?一个声音还没完,另一个声音就应该从底下钻出来了,人家有专业词儿,一弄,对了。人家误以为我聪明,有专业才能,其实我没有。如果说我有,就误入歧途了,只不过我是和闻到的味儿联系太强烈。


阿城:以前的艺术理论注重作者方面,也就是作者论,讲他们的经历,讲他们处的社会环境,等等;后来转到读者论,注重读者的误读,也就是作者的意义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读者的读,读也是创造。其实专论作者,或专论读者,都没有绝对的对错,问题在作者在做的时候,记忆的重组,读者在读的时候,引起的个人记忆重组,这两种重组,都有相同性质的想象功能。作者和读者,都是脑吗啡的奴X隶。现实在哪里?你要生活的现实,生活就好了,何需写小说,拍电影,画画儿?你要创作的现实,重组记忆就好了。这两种现实,最多做到类比。重合了,必然有一个现实是多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老人家有一句我们熟知的话,有人说他的作品属于现实主义,他很愤怒,说,在最高的意义上,是。我能理解老人家的烦和怒。我不会愤怒,往好里说,不知者不为罪嘛。


还有一个常说到的卡夫卡,写过《变形记》,《城堡》,《审X判》,他是个小职员,生活不复杂,也就是上班,回家。北京这种人也多得不得了。按传统的看法他很难成为什么伟大的作家,可是他有他的脑吗啡,在他的小床上睡不着,起来写点东西。这不容易,要知道第二天还得上班,不能迟到,早退大概也是不可以的。他的东西可以用传统的格式去解释,但创作的出发点肯定不是如此。他在哪里说过的,意思是你就在自己家里待着,不用听不用看也不必等,世界会自己走来,它会在你面前狂扭。


姜文:我老想按点儿睡觉,早睡,弄弄老是睡晚了。我老觉得应该困了才上床,结果老怀疑自己,你确实困了吗?你不一定吧,要不再看看这个?能看进去,就说明你没困,顺延往后,这时候会出现很多平常想不到的东西。我想卡夫卡可能也是这样,明天还得上班儿,可能又想吃点什么……有时候花椒大料都会有作用,刺激想象。


阿城:你一说花椒大料,我就想起来欧洲人为什么会碰到美洲,因为他们非常重视香料,嗅觉的,味觉的。这些东西,阿拉伯,印度多,我们老说的乳香,没药,都是阿拉伯传来的,还有胡椒。大料也叫八角茴香,茴是一个后造的字,跟伊斯兰有关系。结果,欧洲人找香料向西找,于是才碰到美洲。我们有个丝绸之路,欧洲有个香料之路。


姜文:历史是值得怀疑的。很多人迷恋格式化的东西,追着。不是他成心要骗你,而是格式就那么走。


阿城:格式化有点儿用处是方便操作。比如说明天就得交稿了,只好用格式操作。《鬼子》弄了这么久,就是想不按格式走……


姜文:不过也是夜长梦多……不按格式要付出代价。


阿城:我在创作的时候,会胡思乱想。我从很早的时候就明白创作是可以自由的,发表未必。无非是胡思乱想的东西不发嘛。先格式化,绝对不是好事情。先格式化……


姜文:我觉得即使是给你一个合理的格式,其实也是关了好多地方,专门给你开了好多地方,这样产生出来的状态其实也不是那么可信,没有那么合理。


阿城:是。


姜文:红灯停,绿灯走,是规定,不那样就撞上了,但这不是自然的,不能迷恋这个。好多人认为这是自然的,而且设计灯泡的人也认为这是自然,还受到崇拜;这些不自然的东西好像是一个胯下之辱,是一个代价。可怕的是,到了一个程度,大家都比着,你能从这底下钻过去吗?不能吧?傻X。比着看谁钻得漂亮。更可怕的是那个胯都没了,我有个姓王的朋友讲话了,“心中有个胯”,还在那儿钻呢,迷恋。你告诉他你从这儿走没事儿,不成了,谁直着走谁傻X。


阿城:“心中有胯”,说得妙。海耶克针对二战的纳粹德国有个说法,专X制不是强X制,强X迫,把你关起来,而是权力的意志,我的这一套,你信,你还认为是自己的意志……


姜文:你还迷恋!


阿城:现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是时尚,制造时尚和追求时尚的,都说可以找到自我,这就是商业上的专X制。


姜文:问题是胯这个东西,只能是在腰以下,到不了腰以上。如果有腰以上的胯,我也钻,我不钻我是孙子,有吗?


200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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