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正文字体从明朝体说起——鸟海修分享回顾

分享人：鸟海修

特邀翻译：Eric Liu@TIB

image© 于静  汉仪字库

日本字游工房字体设计师，现任董事长。

京都精华大学客座教授

本届汉仪字体之星大赛评委之一

 

1955 年生于日本山形。毕业于多摩美术大学平面设计系。

1979 年进入株式会社写研。

1989 年与铃木勉、片田启一共同创立有限会社字游工房。

受大日本网屏委托制作了Hiragino系列、Goburina Gothic 系列字体。

另外公司还有独立品牌「游明朝体」、「游 Gothic」等，作为字体设计师参与了以正文字体为主的上百款字体的设计开发工作。

2002 年获第一届佐藤敬之辅奖表彰，

Hiragino 系列字体获得 2005 年 Good Design 大奖，

2008 年东京 TDC 字体设计奖。

我是字游工房的鸟海修。这张照片是我出生的地方，很漂亮吧。这座山叫鸟海山，跟我姓是一样的，所以我叫鸟海。

这是中国的宋体，在日本我们叫明朝体，最早传入日本时的字样。是佛经，据说是中国明朝的时候一个刻本，由隐元禅师带过来的。在日本的话大约是江户时期1600年左右。今天给大家介绍日文明朝体就是中国的宋体。

明治维新，日本放弃锁国政策，从中国上海美华书馆传来新的明朝体文字，从到现在大概140多年。在日本，明朝体一直作为日文正文字体中最重要的字体，发挥着它的作用，比如报纸、故事书，还有各种各样研究的书，只要是纸印刷的话，绝大多数都是用明朝体印刷的。所以可以说绝大多数的日本知识学界都是通过看明朝体获得知识的，所以我经常说明朝体是日本文化的基石。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的就是明朝体的设计。

下面说一下日文。日文里有日文汉字，有平假名、有片假名，然后有一些西文还有一些符号，一共是五种。而且既可以横排也可以竖排，这一点跟汉字是一样的。先把符号放一边，平假名、片假名、汉字和西文这四类，他们的形成是完全不同的，具体我们在后面再讲。先跟大家谈一谈明朝体的设计。

大家看这个明朝体不觉得挺奇怪的吗？比如说横画细，有一个字角，像三角形装饰，竖比较粗，中文的宋体字也是一样的对吧。但是大家看平假名、片假名，它们的设计是不一样的。如果按照明朝体汉字的书写方式写平假名的话，理论上讲应该也变成这种造型才对，横细竖粗，带个字角。黑体字，日文叫哥特体，无论是汉字，平假名还是片假名，他们的风格是可以统一的。但是明朝体不是这样。看似没有统一性，但是140多年以来明朝体在日本却被认为是最容易阅读的。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也许这里面隐藏着一些秘密。

后面也会具体讲，各种各样的字他们的形成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分别来看，考虑汉字设计的一些要点，从上到下，是中宫、粗度、笔形还有重心。

说中宫，大家可以看像第一行中间那个田字的部分，有的窄有的宽，那会给人一种什么印象呢？中宫小的字给人感觉比较昏暗，聪明，成熟的感觉，中宫比较大，则给人比较明快，大气，孩子气的感觉。

从粗度上来说，太细的话给人比较纤细的感觉，更柔弱更女性化更轻薄，粗的字给人比较强势，更男性化更粗重。

笔形可能不好辨认，仔细看笔画越来越圆润，起笔的地方变得稍微粗一点。这样的笔形变化会发生什么效果呢？越往左越单纯，酷一些，也比较机械化，没什么风情。往右边的话，相对复杂一些，感觉比较热情，更有风情。

最后一行，说到重心。右边比较低，左边比较高，大家能看得出来吗？那有什么区别呢？左边重心高的比较年轻，右边比较年长、稳重，左边有比较聪明的感觉，右边有比较大气的感觉。不是说所有都能对号入座的，应该绝大多数人的感觉应该是差不多的。

 

下面给大家看一下这个明朝体汉字的笔形，左边是毛笔写出来的，右边是明朝体的笔形，其实即使做成明朝体还是摆脱不了就是大家用手用毛笔写出来的笔触的感觉，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我们一般一开始做汉字先做这12个字，我们管这个叫字体样张，这每个字其实都有含义的。

比如，这12个字里最开始做的是“东”字和“国”字。从这两个字开始很重要，“东”字这一横的长度，竖的长度，是后面要开始做字的一个基准。还有“国”字，展示的是这个字的实际大小，就是字面，它的笔画的粗度，也是后面做字粗度的参考标准。“今”字，因为它整个字是菱形的，字容易显得比较小，容易偏小的字要做成多少大，通过“今”字来定。还有“酬”字，是在纵向方向笔画最多的字，如果连点算的话一共九笔。做粗度的时候，如果这个字写不出来的话，这个字体就做不出来了。还有“三”，笔画不多容易没有感觉力气，那么右边的三角怎么展现？笔画很小粗度应该怎么定？横画比较多的字应该怎么样？以及最后笔画比较多，粗度怎么定？整体黑度怎么把握？所以我们在做汉字设计的时候要尽量让它保持一样的灰度一样的色调。

然后就开始做400字，我们管它叫做种字，这里有常用的一些偏旁部首，言字旁，三点水，走之，在做的时候呢，把各种部件拼起来，就可以做出其他的字，当然不是单纯的拼字，每个字都要进行细调。

日文的正文字要多少汉字大家知道吗？我昨天其实去汉仪问了，汉仪好像差不多做8600字左右。中国是汉字国家才做8600字，在日本的话一般先做14000。我们认得的字估计也就2400字左右，剩下的10000多字是干嘛做的，那是Adobe公司定的规范，我们就不和Adobe吵架了。

后面假名也是一样的，也是有中宫、笔形、大小的问题，中宫从左到右越来越大，中宫小的话给人更昏暗、更聪明、更成熟的感觉，更明亮、更大气、更小孩的感觉。这个笔形看一下，左边比较单纯简单，右边笔形有连接，所以这边越往左走越单纯、机械化，没什么风情，更静态的感觉，越右边更复杂、更有人性、风情、有动态的感觉。

最后就是大小变化。其实大小对于假名来讲是非常重要的。下面的例子就是，如果不读日文书就可能看不出来好坏，底下汉字的大小是一样的，然后假名是从小到大。大家觉得哪个比较合适？下面举手投票，首先，觉得左边好的请举手。差不多10%的人吧。中间这个，48.5%。右边那个，也不是最少。没有正确答案，应该分用途，有人喜欢左边有人喜欢右边，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选中间。但这是竖排的，我们还有横排，横排的时候假名太小的话看着不漂亮，感觉很散，如果要考虑到横排的话右边会好一些，但这只是从看起来漂亮不漂亮来说，是不是易于阅读又是另外一回事。

下面说一下平假名的中宫，这些都是现成的字体。

第一个字中宫特小，特别窄。第二个字外面环圈得很大，其实中间是很窄的，所以和第三个字比的话，第二个字应该是更小的，底下这个就很大了。

有一个概念我自己管它叫黏着度，不知道怎么表达。就是笔和纸张接触，笔没有离开纸面一直这样写，粗度没有什么变化，所以我管它称为文字的黏着度，很有黏性。

还有一个速度，速度不同的话它的风格会不一样，所以假名就会有这样的区别，所以做假名是很开心的。

这就是刚才说黏度的问题，看它黏着是不是很多，所以黏度最高第三个黏度最高。

假名其实很难，汉字在方格里写，所以假名应该也在方格里写，但是假名，有扁平状的字，有长条形的，有圆形的，有菱形的，有细长的，各种各样的形状，如果都做成一个形状的话反而很难读。以前日本曾经流行过这样的字，有一段时间把这个字做成这样子。如果是上面原来这个形状横排的时候感觉很散，底下这样横排的话看起来没那么散，所以排的时候下面看起来更漂亮一些，但是很难读。

 

现在也有一个倾向是返回到原来那个造型。我是这样认为的，其实在日本来讲，圆的、方的、细的、长的各种形状，很少有人能把握好。

我以日本小学二年级学写字的字帖为基准。

大家长大以后都忘了，所以到现在会写漂亮假名的人越来越少。为了让大家恢复这样的记忆，每次要把小学的东西翻出来让大家重新再写一遍，我觉得即使做活字这也是平假名最基本一个练习方法，这是原点。当然不是原原本本照搬搬到明朝体里，只是把基本要素包含进去加工和发挥。

这个れ念re，大家看这个字，它的字源其实是礼貌的“礼”，我想中国的朋友写这个字可能写得更好。日本的平假名都是从中国这些草书转变过去的。

上面是小学的字帖，这是成人学的刚笔字，看来前面一个更像成年人写的字吧，漂亮。这是成年人练字时候的写法，是毛笔假名的写法。其实在日本书法里面假名很少单独分开写的。

这就是れ的各种变体，日本的平安时代也就是1200、1300年前字的各种各样的变形。

又跳回汉字，这个大家可能会比较熟。这是唐朝的字了。给大家谈点历史，日本文字是怎么形成的？其实在日本最初是没有文字的，日本文字都是从中国传进来的，真正以文字的形式传过来的话大概是公元5世纪左右，和佛教一起传过来的。当时日本学习中国的文化和书籍，普遍用中国的字。

然后日本派了一些遣唐使到当时的大唐去学习像佛经这样的一些东西。日本非常有名的空海和尚到中国来学习，把密教传到了日本。

这是空海回到日本以后写的一封信。世人觉得，他的字里面凝聚了当时唐朝多位书法家各种出色笔法的结合，比如说有人说有的字像颜真卿，有点像王羲之的笔法什么的。有一些研究者觉得当时中国没有这样的笔法，有些日本人认为，这是他们知道的和式的开始，日本风格从这儿开始。

日本和样，就是日本风格。据说这款字是小野写的，日本和样最早的作品，和中国写汉字风格不一样，比如这种写法横写的比较波澜像S状。后来的研究认为这是日本特有的写法，中国的字一开始都是刻在石头上的，但是传到日本的时候字已经写在纸上了，所以这个笔法就像擦过纸面这样的感觉，这就是和样，日本风格字一大特征。

现在这个就是从汉字到平假名转变过程当中的一个，当时日本非常努力学汉字，读汉文，读文言文。在日本有像《万叶集》这样的和歌，原来是口口相传的，于是就想把用文字给它写下来。但是如果单纯用汉字的话，是没有办法写日文的，所以努力用汉字来写日语，把日语写下来，就出现了“万叶假名”。当时是尽量用汉字来表音的，说现在讲谢谢是写「ありがとう」，用万叶假名写作「安利加登宇」，就看起来是汉字，其实只是选用它的音，所以原来的《万叶集》里面全都是这样写的字。

但是到了后面“安”这个字，可以代表很多字，比如是可以写成安全的安，写成阿姨的阿，或者凶恶的恶，爱情的爱，还有好多种写法。我不知道他们当年是怎么区分的，但是当时日本就是利用这种方法来写当时日语的，后来写着写着发现这个太麻烦，就想把“安”更简单化一些，于是就逐渐了变成现在这个安的样子。再后来大家商量以后统一写这个“安”，其他不写了，大概是明治30年左右，一八九几年大概。那剩下的原来其它的写法，起名叫变体假名。一个正体，其他叫变体，在日文的变体和变态是同音字，听起来很奇怪。假名其实是女性化的，女性比较求新求变时髦，然后这样的字叫假名，真假的假，这个假也有临时的意思。所以在日语里面所谓的真名指的是汉字。还有其他的叫法，比如女手男手这样的别称。从中国传过来汉字在日本是如此的受到重视。

 

除了平假名还有片假名。只说假名，一般大家都说的是平假名，所谓的片就是支离破碎一部分，比如这个“イ”（i），，左边这部分，从伊人字旁过来的，把汉字一部分借过来来表述这个音，表示发音，这种做法形成的假名是片假名。以前不会念字，旁边右下角注一个小小的发音，因为以前这样用，所以其实片假名要故意写小的。

 

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倒回来，很重要一点刚才大家看平假名一个一个的，其实平假名很少一个一个单独写都是连着写的，比如谢谢那五个字。这种连着的笔法，叫连绵体，日文的平假名一直都是用连绵体来写的。直到明治初期从中国上海美华书馆明朝体传过来之后才变成单体。中国汉字都是用很粗的笔写的，但是假名是用这样毛笔写的，很细。所以之前很少把汉字和假名按同样粗细来分。明朝体传进来以后，日本就开始考虑如何要把传过来的明朝体和假名进行混排，所以原来的“阿”用毛笔这样写，为了配合明朝体汉字写成这个形状，原本形状不一样的假名，现在都给它放到一样的方格里头去了，其实在那之前日本人都不曾那样写假名。就是明朝体传到日本以后才放到方格里去做成现在的形状，大概花了30年的时间，很辛苦的。

 

再说回片假名，它跟平假名完全不一样，写汉字的边角也可以用这种粗笔写，所以片假名可以像普通的楷书的笔法这样写，平假名是女性的写法，片假名是男生的写法。二战时日本军部的文件都是汉字片假名，因为那个是男性用的文字。所以其实日文的明朝体就是混杂有这样各种不同来源，不同起源的文字，包括平假名、片假名还有西文。

再回到这边，这个就是草假名，就是草书的假名，古今和歌集说这个假名非常漂亮，这个一般日本人都看不懂，很多刚才说的变体假名，就所谓的连绵体嘛，我也看不懂，大家觉得漂亮吗？大家看左下角注解写的什么字，现在日本人也看不懂。

 

像第一个字是は（ha），现在假名は是这样写的，但是你看这个书法他的は第一个字是这样写。这个其实是刚好这个季节的一个和歌，日本和歌跟季节紧密联系，在春天下雪，春雪的一个和歌。

这个雕版，雕刻在木头上有很多汉字，但是你看假名还是连绵体。

这是江户时代的，这是净琉璃本，净琉璃是日本传统的曲艺，这等于是歌词的歌本，看起来好像乱七八糟的样子，做成活字假名的这些基础的元素从这里也能看得出来的。虽然说明朝体汉字传过来以后假名完全变了，但是假名笔法还是从这里可以看到的，所以其实文字和历史一直是连续没有间断的。

这是日本嵯峨本，木板活字，是不是很漂亮。这是活字，不是手写的。我们说连字和字，现在可以做到的，其实曾经有一个实验性的作品做成字库了。

这个就是明朝体从上海美华书馆传进来以后把假名连绵切掉以后，早期印刷品是这样的，而且依然是变体假名，跟现在写法是不一样的，但这时候还不叫变体假名。这个是美华书馆字传过来以后大概20年以后是这个样子的。

现在这个就是虽然是老版比较旧的写法，但是现代日本人可以看得懂的。

这个是100多年前的东西吧。

这也是100多年前的，差不多就比较漂亮了。

左边这一个是活字，右边是电脑排版字库的字。虽然看起来有分辨率区别，但从文字的魅力来讲，左边还是非常漂亮的。

不知道大家怎么觉得，左边是金属活字还有照排用的，右边是现代字库了。

这全是あ，这么多，这已经是现代字库产品，这都是同样字号的，明显看着有的很大，有的好小，这个就是大家各自的喜好，无所谓正确答案的东西。

在あ中大家会觉得有的字形很漂亮，但是怎么判断说这个字好看不好看呢？刚才给大家看小学学的那个字，以那个字为基础不断把那个字形印在脑海，在以后的学习阅读过程中你会不断觉得这样字形会易于阅读，形成自己的判断标准。

文字是语言的仆人，应该是为语言服务。所以文字应该要为他所表达的意思服务。我是做字的，像在日文里面有平假名、片假名、汉字、各种符号，以我经验来讲，就是要以合适的比例大小组合做出这样的字。实际上每个人都是读者，做字的时候应该考虑到如何保证每个人的阅读效果更加流畅。所以，文字是语言的仆人，做的字再漂亮最终功能还是要表达语言的。在表达语言的时候，不能加入自己的个性，这个是活字的使命。比如大家看书的时候，如果一直在想这个字是谁做的，就根本读不下去。所以文字最理想的状态是，翻开看就是印刷出来的自然状态。

我在入这一行的时候就有老师教我说文字就应该像水一样，像空气一样。我在做字的时候，一直尽量不要把自己个性张扬出来，发挥出来。可是我的朋友一看就知道，这是鸟海写的字。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如果真的印出来个性的话，这的确是我的个性，我的目标是做易读、漂亮的字体。我做出来的字大家阅读的时候有种神秘的感觉，但是读完以后能觉得这个字很漂亮。作为制作方、使用方，我们是互动的过程。

我刚开始讲过明朝体对于日本来讲是最最重要的字体，给大家演示的明朝体假名是手写出来的，以前的师傅真的写得特别漂亮，但是现在大家用手写字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现在虽然做好字很难，为了把这些好的东西传给下一代，我也正在努力做出这样易读的字，漂亮的字来。前两天我们参加汉仪字体大赛评审和研讨会，大家都说了希望把中国的宋体字做好。传入日本的明朝体其实是我们中国的宋体，我们中国应该是老大哥。所以，其实我也很期待能有更好的宋体出现。今天我跟大家分享就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