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海
最近在洛杉矶呆过一阵。偶然听人说,想起张爱玲就死在这里,而且一直有人张罗着成立“张学”,以传薪火。
能被人弄出一门“学”来的作家,必有不同反响之处,比如像曹雪芹跟鲁迅,至少在中国,影响还是很大的。至于海上张氏,还是早年在贸易公司的时候,听华侨同事们唠叨过。一帮年近半百的家伙,张嘴闭嘴“我们台湾的男孩子”,肯定不是很好的文学推销员。日本的kawaii文化(编者注:中文可大致为译为“可爱文化”),用在小动物小姑娘身上,蛮招人疼的;可这么一伙蹋鼻暴眼凸腹短腿的老阿叔,还堆起一脸裴勇俊似地嗲笑。拜托!
憎其人者,恶及余胥。我那股莫名邪火,火烧连营似地,一路株连到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已故作家。后来听说小说圈里,颇有人以模拟张氏文风为能事。何至于此,不知道。本人做为小说读者,除偶有例外,消费对象大抵不出科幻、武侠、反特、探案;总之就是男人那点本能的口味——粗、俗、政治不正确。结果与张氏失之交臂多年。
忽生一个没出息的想法:张作家或许是美女。前些年不是净闹美女作家吗?于是上网访问一个电子书库。我常在那儿下载武侠小说,书目中也有一些严肃读物,包括几位理财家的致富讲义,以及国内一些“先锋”作家的作品。不严肃的当然更多。里面还真有及个美女作家专辑,其中一个还配着裸照,弄得我象看小人书,光看画不看字;后来看得眼熟了,于是觉得哪儿都熟,跟人家暗通过款曲似的。
找到张爱玲的联接,点击,书目如《倾城之恋》、《张看》、《半生缘》,计十余种。照片没找到,但无妨。看过纽约一个编辑的文章。她给文学青年提过几点忠告,内容记不全了,其中一条,就是请投稿人不要往编辑部寄照片。她说有心写作就好好写,用不着非得脸蛋长得象朱丽娅·罗伯茨或是布拉德·皮特。再就是别拿“911”说事儿,因为美国人需要用很多年来理解。张爱玲是否美女,至今不详。希望她是。
不见玉照,直奔文字。浏览了两篇,差点没把我修理成鲁迅二世。前些年看过一篇文章,形容鲁迅的悲愤心情,说就象在一间铁做的房子里嚷嚷。看张爱玲的东西,也许受电脑这个非人性界面干扰,感觉就象在一间特挤的屋子里,看一桌人打麻将:两个女的,一面噼噼啪啪嗑瓜子,一面单皮小眼睛地眯缝着左瞄右斜;男的则一个抽烟,一个口若悬河地讲些市井见闻;在云苫雾罩的气氛中,所有人愈发面目不清起来。面对此情此景,我也直想玩命嚷嚷——不但象鲁迅那样嚷嚷,还要象蒙克那样嚷嚷。
我发誓再也不看张爱玲。她逼着我看中国那些我最不爱看的东西。我又不是鲁迅,犯不上没完没了死盯着什么惨淡的人生。有人通过体育观察世情,我觉着有理。世界上多数国家的人好足球——场上不过22人,却有千军万马的气象。除了中国和美国人不行。这里有文化原因。美国人好棒球,非得场场见输赢,一棒子把球打得没影才叫爽;而我们自己(包括一些假模假式的伪球迷),爱的是围住一方竹城,能量守恒似的,把几个有数的钱转帐来转帐去,输了还特爱急。
按说眼下国人追求的也是开大汽车,买大房子,否则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也不至于弄到洛杉矶似的大而无当。可我们的想象世界,至少从文学趣味上看,尽是些犄角旮旯里的妇姑勃溪,好象时间在《金瓶梅》作者的家门口掉了链子,停那儿不走了。琐屑之于人生,乃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我懂,不但懂,还会操着一副哈姆雷特腔呼天抢地:Triviality, thy name is life(琐屑,你的名字是人生)!可津津乐道地玩味琐屑,直玩出一套美学来,那就是嗜痂之癖了。我得赶紧出去透口气。
洛杉矶再向西,就是广大的太平洋。几年前,就在那片洋面上,发生过一个故事:有个印度男孩,16岁,外号叫派(您猜对了——就是3.1415926到3.1415927之间那个派)。他们家原先开过动物园,后来因为国内政局原因,举家移民加拿大。虽说万里迢迢,可既然要走,就得把家当全带上,包括所有动物。他们搭乘一艘日本轮船,可航行不到一半就失事了。派是乘客里唯一的人类幸存者。救生艇上只有他和几只动物:一匹受伤的斑马,一只小猩猩,一头非洲鬣狗,还有就是理查·帕克,一只孟加拉虎。船运公司负责乘客登记的职员一时疏忽,把这头斑斓大猫,跟一位名叫理查·帕克的先生弄混了。
救生艇变屠场。斑马和猩猩很快在两只猛兽肚子里找到了归宿。已经晋级的两强就看谁比谁更强了。这也没什么希奇。传统上,遇险水手还同类相食呢(热利科尔[Theodore Gericault]有一幅大画《美杜莎木筏》,挂在卢浮宫里,讲的就是类似事件)。最后艇上只剩下虎视眈眈的理查·帕克,还有派自己。幸亏是动物园养大的,这只大虫总算明白一件事:东家的少爷是最可靠的食物供应者,不能吃。于是派不光自己果腹,还要养活老虎。当然,防范和威吓也丝毫不能放松;这世界上有西伯利亚虎、华南虎、苏门答腊虎,也有东北虎跟美洲虎,唯独没有tigris economicus(拥有理性的经济虎)。
派的精神资源丰富得很。他同时信仰婆罗门、基督教和伊斯兰。现在缺的,只是食物和淡水。派是食素的印度人,可事急从权,只好猎杀鱼和海龟,用它们的血肉维持体液和热量。怒海孤舟,人和老虎从彼此防范,容忍,最后发展到互为对方生存的意义和理由。一次受到鲨鱼攻击,派渐渐不敌,千钧一发之际,理查·帕克在一个好莱坞式的高潮中冲到舷边,将大蓝鲨一掌击毙。两百天后,他们终于获救,在墨西哥上岸。在这半年多里,他们错过两次机会,一次是有船经过他们所在海域,但没发现派的求救信号;还有一次,派因为饥饿丧失视力,没看到船。
各位一定猜出,这个苦海余生的故事是编的。我交待,是编的,但不是我编的(是就好了)。我是在转述马尔泰尔(Yann Martel)的畅销小说《少年Pi的奇异漂流》(原文书名是:Life of Pi)。
在本人的阅读中,这本小说属于上文所说的偶然例外。该书2002年出版后,纽约、伦敦一时纸贵,并获得次年的布克奖(英语文学的最高荣誉,有争议)。马尔泰尔是加拿大人,因为父亲做外交官,所以生在西班牙。他大学毕业后当过大楼警卫和伐木工,也洗过盘子,后来流浪到印度;总之又是一不务正业的才子。他是蒙特利尔人,大概法语说多了,英文略显异样,叙事也不属于珠圆玉润的一路。但他讲的是一个“大故事”(恕我歪曲纳博科夫的本意)。这个故事涉及世界的真相,以及人在其中的角色;他的受难和救赎。个人以为,真正值得一读的小说都是关于这个故事的。在我们这个私媒体无所不知又能说会道的时代,那点鸡零狗碎的家常故事,还用得着作家们惮心竭虑地向壁虚构?
当然,有人会说什么“一花一世界”之类。可我不信那套装神弄鬼。画一幅《江山万里图》要求的才力,跟册页里的虾米、蝈蝈会是一样的?别逗了。《少年Pi》中有个细节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一次暴雨将至,闪电象分叉的树根,从天顶直扎海面;接着,派看到一株光芒耀眼的参天大树自怒涛中耸立而起。这是神性的时刻,光靠几个“苍凉的手势”,可召唤不出来。
说到这本书,是因为它被李安拍成了“3D”电影。这是很有风险的一件事。这部小说的主要部分发生在海上,背景转换,仅限于天气变化和海洋动物的活动。当然电影有个天然的的有利之处,就是可以通过自由闪回交代背景信息。
把小说名作转译到大屏幕,对于很多导演都是一种致命诱惑,但成功的例子极少。在我有限的观影经验中,只有《豹》《发条橙子》《苏菲的抉择》《英国病人》和《白比姆黑耳朵》,堪称成功典范(还有几部经典的B级黑色片,像《马耳他之鹰》《长眠不醒》等,是需要另文讨论的问题)。这牵涉到两种全然不同的叙事节奏:小说阅读是私人性的,允许暂停,重读,乃至跳读;可电影一旦开始,就不再有回头路。你不能在某个镜头处夹上书签,去一趟洗手间,再回来接着看。虽然我知道很多影片里,都会有两三个明显的“尿点”。
再就是文学具有除音乐之外,任何艺术形式都不具有的内在性。还有它对实验精神天然的宽容。不论18世纪的《项迪传》,还是19世纪初的《公猫妙儿》,拿到今天再看,都是后现代得一塌糊涂。而电影在本质上说,则更接近平民化的连载小说,也就是所谓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那种东西。直到现在,这一套仍然是严肃文学的正统。最近,美国导演沃卓斯基姐弟把大卫·米切尔的《云图》拍成电影后颇受讥评,或许就与此有关。
作为小说,《少年Pi》不像米切尔的巨著那样,充满叙事上的奇技淫巧。也就是说,它更容易成为一个适合有文化的中产大众的,品质良好的产品。如今不是有个新词,叫做upper middle brow?■
李大卫为旅美作家
Via caix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