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吳念真講故事:《重逢》


有一天,我去坐計程車。台北市大概七成以上的人認得我,所以我在台北很守規矩,走路一定靠右邊,不會一邊走一邊抽煙。那個計程車司機在聽古典音樂,那音樂恰好是我當時唯一能接受、唯一喜歡的肖邦。我很高興。他從後視鏡看到我。我說那是肖邦啊。他說對啊。他很含蓄地說,導演你好,我常常想,如果哪一天碰見你,我一定要講個故事給你聽。我說好啊,你講啊。他說,你就當成我自言自語好了。

他講故事的技巧不是很好,就是說他大學時有個非常好的女朋友,全班都以為他們會結婚。他大學畢業後去當兵,他女朋友在外商公司做事,做得非常好。他退伍之後,女朋友說不如我們一起開一個小公司,因為她在外商公司工作過程中認識很多客戶,也有很多經驗。兩個人就開始做。這個男人是本省人,女朋友是湖南人,她媽媽很會做飯,女朋友常帶他回去,她媽媽會煮很好吃的飯給他吃。
後來生意越做越大,從兩個人做到十幾個人。他一個客戶的女兒和他一起出差去馬來西亞,兩人就上床了。客戶知道後,一定要他負責。他那時候也知道這個客戶是蠻大的客戶,跟他女兒結婚也不錯,找到一個好的太太可以少奮鬥十年。本來他和女朋友的計劃是做到四十歲,公司上市,他們就退休環遊世界。可 是夢還沒有完成,他們就分手了。他女朋友很好說話,這樣再講什麼都沒有意義了。唯一抗議的是她媽媽,她媽媽有一天中午拿著飯菜到辦公室,一進來頓時鴉雀無聲。他很害怕,就站起來。她媽媽只是打他嘴巴,說,壞孩子,我不煮飯給你吃了。就一直哭著走了。他說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事。
其實他跟妻子在一起也並不快樂,總有一種內疚和罪惡感,最後也就離婚了。最後很頹廢,生意亂七八糟,欠了一屁股債。台北做生意失敗的人常常去開計程車,因為還是自己當老闆。可是不好的是常常遇見以前的客戶,還會打招呼,下車後會多給錢,他就會覺得很尷尬。後來他在機場排隊,遇見的正是當年的女朋友,很商業精英的打扮。他的第一反應是把後面的牌子拿掉,因為上面有他的名字。他女朋友上來,直接說要去台北市中心的私人醫院。他就低著頭,不想讓她 認出來。那個女的沒有跟他講話,就開始打電話。第一個電話打回家,在外國,叫她女兒不要因為媽媽不在家就不上芭蕾舞課。叫她兒子記得吃維他命丸,游泳課要上。再打一個電話是給澳洲的公司,說已經到台北了,交代要做什麼事。然後打給她在倫敦的先生,說要買什麼東西。最後打一個電話給他們共同認識的一個同事, 說我回來了媽媽生病要開刀,我特地回來陪她,不久就要回去,想看看你們,你們一定要帶著小孩子來。然後就到了,下車。他想,還好,一路都沒有認出他來。結果那個女的突然轉回來,把窗戶搖開。
她說:我已經跟你講過了我自己十幾年來的人生變化,你連Hello都不想跟我說一聲嗎?講完就走了。車子已經開到我公司,他還沒講完一半。我就說沒關係,你講完我再走。聽完只是覺得人生慘烈,可是後來想起突然感覺很強烈,非常深沉。有一天晚上寫到這一段的時候感覺很難受。
 

 

延伸阅读:吳念真:唯一可以聊天的是回憶

(南方都市報2011-08-28 )


    會講故事的人

    朋友第一次見到吳念真,吃了一頓飯,直呼「粉碎了預期!」

    這也難怪。之前大陸讀者對吳念真最直觀的認識,就是看楊德昌的電影《一一》,吳念真演裡面老實寡言的中年男NJ,「話不多」成了大家對他的印象。

哪知初見面,吳念真就用滔滔不絕的段子鎮住一桌人,隨便一件事在他口中都是一段單口相聲。被稱為「台灣最會講故事的人」,吳念真原來不只會用筆、用電影講故事,更擅長用嘴巴講、用手比劃,說到興起,還起身唱歌!

    這是吳念真首次在大陸面對記者。他的新書《這些人,那些事》由譯林出版社推出簡體版,是大陸首次正式出版吳念真作品。強調「正式」是因為早在1988年, 內地出版社就出過吳念真的小說集《抓住一個春天》,沒有得到他授權,屬於盜版。「我給那個編輯寫信,說你至少給我寄本書看看什麼樣。他寄了五本到台灣,居 然還請我給他簽兩本寄回去。」吳念真又好氣又好笑,不過還是照辦了。


    《這些人,那些事》是散文集,文章最初發表於台灣《時報周刊》雜誌專欄上。這些篇幅不長的文章裡,吳念真回憶童年、親人、朋友的往事,也寫不少聽來的事, 頗有歲月滄桑感,無不精彩感人,也寫活了傳統台灣的風土、語言。這本書去年在台灣出版,大受歡迎,不斷加印,至今賣出十幾萬冊。

但大陸版推出的時候,吳念真還是為出版社擔心:「在這邊能不能賣得出去?這邊讀者了解書的背景嗎?比如台灣的日據時代。」因此他不遺餘力地配合宣傳,先來到南國書香節,見廣州的讀者;又轉戰上海書展,開講座簽名售書……

 

    懷念過去,所以創作

    吳念真生於台灣九份大粗坑,在礦區長大,父親是礦工。他是家裡老大,因為家貧,15歲初中畢業就輟學到台北工作。之後當過兵、讀了大學。他早年寫小說,後 創作劇本,與侯孝賢、楊德昌等知名導演合作多部重要作品:《海灘的一天》、《戀戀風塵》、《無言的山丘》、《悲情城市》、《一一》等等。

他執導的電影處女作《多桑》講的是他父親的真實故事———成長於日據時期,受日本文化影響深厚,一輩子只會講日語和台語,因礦工生活遺留下嚴重肺病,後不堪疾病折磨在醫院跳樓自殺。

 

    「我父親有一句至理名言:あいうえお,一夜變作bpm (意即日語假名變成中文拼音)。」吳念真認為這句話道盡父親一生在文化歸屬上的曲折苦痛。「我父親受日本文化影響深厚,和子女的關係很隔閡,總是很嚴肅, 現在的人是難以理解的。」正因為吳念真與父親這種隔閡的親情,以及父親之死給他的深重打擊,使他拍了《多桑》,大獲好評。

現在,大粗坑礦場已成過往,但對吳念真卻是心心念念的舊日情懷,比他居住了四十多年的台北感情要深得多。在《這些人,那些事》中,他也寫很多礦區的人和事,借一支筆,表達他對那個年代的懷念,也讓今天的讀者感受已消逝的往事。

 

    作品中堅持用台語

    吳念真寫台灣,堅持用本土語言,認為最能表達台灣人的還是台語。他主創的台灣本土舞台劇系列《人間條件》至今10年,依然火爆,全部用台語演出,受到本地 人的歡迎,卻苦了不懂台語的「外省人」,馬英九的太太來看演出,和我們聊天。我說話很直,直接問她:「都是講台語的,你看得懂嗎?」馬太太很可愛,說: 「猜猜應該有三成。」

不論是寫劇本、做舞台劇還是寫小說,台語寫作一直是吳念真作品的重要特徵。他的國語說得流利,但台灣腔濃重,把「心服口服」說成「心胡口胡」。他還嘲笑那些認真講國語的本地人:「你講得再好有什麼用?去到大陸人家一聽就知道你是台灣人!」


    但吳念真也說,台語和國語、本地人和「外省人」的區別和隔閡,在下一代身上已漸漸模糊。「我兒子就不會講多少台語,國語卻講得很溜,還會翹舌音。」在吳念真看來,這種本土文化的消退不可抑制。這也更成為他創作的動力。

    南都記者對吳念真的專訪,從他的新書開始。


    寫作是自我治療


    南方都市報(以下簡稱「南都」):《這些人,那些事》的故事,好多人說看了流淚,很感人。

    吳念真:我覺得是跟年紀有關係的,年輕的時候來寫,會寫得比較複雜,用很多形容詞。但是到了一定年紀,人生經歷多了,對文字的處理就不一樣了。剛剛過去這 十年裡,是我人生中最動蕩的,有三個人離開了我:媽媽,弟弟,妹妹。弟弟妹妹都是不正常離開,都是自殺。這個對我來講是打擊非常大,但是我hold住了。

    南都:你怎麼做到的?


    吳念真:我有一陣憂鬱症很嚴重,沒有一個醫生有把握能跟我談。他們都很年輕。我聊天的對像是誰?記憶。真的,唯一可以跟你聊天的就是記憶。別人不一定能進入你的內心。所以你要幫你自己。

    有時候,想到一些人、故事,講給朋友聽,他們聽後淚光閃閃,會講:你××最會煽情啦!聽完還問我:你要不要寫出來?後來我就開始寫。寫作對我來說是自我治療,我覺得蠻好。


    南都:這些文章之前是發表在雜誌上的?

    吳念真:對,是雜誌的專欄文章。限制字數是1200字,必須在這麼短的篇幅內把故事寫完。因為是周刊,一周要寫一篇。本來是壓力,但是到後來我很期待交稿 日禮拜二。我會期待安安靜靜的時候會想到誰。我發現,故事會出現在腦袋裡面,和時間先後沒有關係,是跟你記憶的深刻度有關係。或者說,你不知道怎麼去講給 別人聽,所以就這樣一個個寫出來,盡量用最平淡的方式,只是描繪畫面、話語,不加入很多形容詞。


    我喜歡願分享故事的朋友

    南都:讀這些文章會覺得奇怪,為什麼你有那麼多故事講?是你一直對故事很敏感嗎?

    吳念真:我比較敏感,別人講給我聽,我會記住。書裡面有一篇叫《重逢》,講的士司機偶遇前女友,前女友用打電話的方式告訴他分手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是我最喜歡的故事之一。

你知道我怎麼知道這個故事嗎?是我打車的時候,計程車司機跟我講的。

那時候他在聽交響樂,我就覺得這個人很特別,說「你這個音樂我也很喜歡。」

他說:「我知道你會很喜歡。我可不可以講一個故事給你聽?」

他講那句話的時候我就很敏感了,因為聽到他的嗓音有一點哽咽,是下定決心,就請他講。

故事很長,還沒講完已經到公司了,我說沒關係,車停著,讓他講完。後來我把文章寫出來,那位司機看到這篇文章,特地來公司找到我,一見到我就跟我敬個禮說「謝謝」。

 

    南都:司機講故事的時候就知道你是誰是吧?

    吳念真:是的,我在台灣很多人認識的,因為我拍很多廣告。所以不能做壞事(笑)。

    南都:那是他信任你,願意講給你聽,願意你寫出來。

    吳念真:是的,他願意這個故事被寫出來。我很喜歡這樣的朋友,他們願意把他們的故事講出來,分享給別人。而且敢把故事講給別人聽也是一種治療。

 

    那樣的世界讓人懷念

    南都:書裡也寫你自己、親人的故事。你15歲離開礦區,但年少時期好像對你一生影響很深刻。

    吳念真:我覺得,人的養成很重要就是你的童年。我們那個村子是個金礦,都是礦工。那個年代,中國人都不想遷移,能從四面八方到那裡去挖金子的,都是一群浪 漫之人,他們真的是生命共同體,你幫我、我幫你,就是一個大家庭。如果刮颱風,屋子被掀掉,第一個修的肯定是寡婦家,大家都去幫忙。

我很小的時候就識字,會念東西給鄉親聽,所以他們一直把我當成村子裡的榮耀。我很喜歡村子裡那種生活方式,我希望整個國家、社會是那樣的,人跟人之間是互相幫忙、互相體貼的。所以我剛到城市很不習慣,到現在為止對台北,還是沒感情,我找不到情感投注的地方。

    所以我自己做舞台劇,也是希望能把已消失的台灣的美德,比如關於承諾、道義,重新呈現出來。那樣的世界是很讓人懷念的。

 

    南都:你很喜歡那種溫情,作品裡都在追求「情」的表現,是嗎?

    吳念真:對,我覺得情感是很重要的。我對知識分子、新聞記者、政府官員,永遠是很多埋怨。因為我覺得他們應該是社會的中心,可是這些人都好自私、好隨便。


    南都:但你也是知識分子啊。

    吳念真:所以我有時也看不起自己,覺得「自己做的什麼事啊!」有時候演員要演戲,上台之前我會跟他講:今天是滿座的,觀眾花很多錢來看你的表演,你有良心的話把最好的東西給人家。我覺得最值得尊重的是最普通的觀眾、讀者。

 

    南都:你覺得是什麼在提醒你不要忘本?

    吳念真: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以前的那種環境,一個貧窮但是有味道的、相濡以沫的社會,這些東西對我影響太深刻,甚至帶著這些典範來期待現在這個社會。我們那個村子,1975年金礦就沒有了,大家都搬走了。可是之後我們村上的人到現在都還在聯絡,情感不會散。

 

    我的記憶都是畫面


    南都:你寫的小說都很有畫面感,語言也很生動。是不是跟你是編劇出身有關係?

    吳念真:我的記憶都是畫面的記憶。我從前剛開始寫小說,也都是寫畫面,誰做了什麼、講了什麼,我自己很少跑出來講很多話的。


    南都:這種思維決定了你做編劇很成功。

    吳念真:應該是,我寫小說的時候,電視台的編劇就找我說,你寫小說的方式很像寫劇本,你可以來寫劇本。我自己並不察覺。當編劇的思維,就是哪裡都是一個畫 面。有時候我看別人的劇本覺得很難看,很想問他「你怎麼不寫得好看一點?」我讀過朱天文的劇本,就很好看,她有些形容詞是不可能拍出的,但是很美。比如她 會寫一個人在客廳安安靜靜地坐著,陽光從後面曬過來,那陽光像千萬年都存在在那邊似的。這句話沒法拍,但是可以給導演一個feel。


    南都:你的小說有很多土語。很多鄉土文學土得掉渣,但你的不會。

    吳念真:我會挑那些在當時講最有力、用國語表達不了的土話。比如台灣有個詞叫「唔甘」,就是於心不忍,可是又沒有那麼親暱。你看到你喜歡的人在婚姻上挫折,你會「唔甘」,心疼她。但是用國語表達不出這樣的感情。寫作中什麼時候用台語,是需要考慮和挑選的。

 

    身份的尷尬


    南都:你現在是成功的跨界文化人。在大陸很少有你這樣又當編劇又當導演、寫小說做舞台劇還自己出鏡的「多面手」。


    吳念真:但我的悲哀是每個人都認為我不是他們行業的。電影界、寫作、舞台劇、廣告界都覺得我不是他們界的;你知道我大學時讀會計的,四十幾歲的時候,我的 大學教授還跟我說你不要弄那些有的沒的,要回來做會計。為什麼?因為會計系很多理論,英文的,很枯燥。我都會照我自己的方式寫。教授說很像看小說,很好 看,說我應該回去研究會計,把理論活化,走學術道路,他覺得我不務正業。對我來說,人生中就是覺得什麼有趣都可以做一做,可是別人總期待你專註一件事。我 覺得不一定吧,每個人的人生選擇真的不一樣。


    南都: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是鐵桿綠營。這個身份會對你來大陸、接觸大陸有影響嗎?

    吳念真:不會,只是在台灣就會把人分類,我臉上好像就明明白白寫著個「綠」字。其實沒有,我有很多朋友,國民黨、親民黨的都有。我覺得其實民眾最可憐,他們被迫只能挑選一邊,但其實真正搞政治的那群人哪有分得那麼清楚?他們有利益就好的了。


    南都:很多人說台灣是大陸的鄉愁。因為台灣保留著不少大陸已經消失的文化傳統。

    吳念真:我覺得台灣是比較特殊,經過的是不同的統治者,有不同文化「入侵」。一個朋友說,台灣被「鐵蹄踏過」,不是「滿目瘡痍」,反而是「遍地花開」。各 種文化已經長成自己的樣子。一個外國導演到我家來,說「你家真是非常台灣的典型」。為什麼呢?客廳非常西式,沙發是國外名牌;有一間和室,日式的,鋪榻榻 米,朋友來可以睡覺;家裡的樓上居然是佛堂,是台式的。我覺得這很正常啊,但在別的地方就看不到。這就是台灣的特色,把很多的文化混在一起。

    但台灣也有自己的尷尬,就是「我到底是誰?」台灣人對自己的身份總是認不清。比如說,我們從台灣來大陸,出台灣境要用護照,進大陸趕緊把護照收起來,換台 胞證。所以在大陸入境時對著「外國人」和「本地居民」兩條隊,我真的糊塗了,問工作人員說我要排哪條隊?她很兇地指著「本地」說:你當然排這一條!

 

   采寫:南都記者 黃長怡
    實習生 吳天儀 黃雪

 

 

内容简介   · · · · · · 

  吴念真累积多年、珍藏心底的体会与感动。
  他写的每个故事,都蕴藏了我们无法预知的生命能量与心灵启发。
  跟他一起回望人生种种,您将学会包容、豁达与感恩……
  本书是吴念真导演经历过人生的风风雨雨和最大低潮后,所完成的生命记事。
  他用文字写下心底最挂念的家人、日夜惦记的家乡、一辈子搏真情的朋友,以及台湾各个角落里最真实的感动。这些人和事,透过他真情挚意的笔,如此跃然的活在你我眼前,笑泪交织的同时,也无可取代的成为烙印在你我心底、这一个时代的美好缩影……
  特别收录 吴念真近年唯一小说创作《遗书》,写下对胞弟离开人间的真情告白
  特别邀请 作家雷骧绘制插画,看两位大师以图文激荡出精采火花
  生命里某些当时充满怨怼的曲折,在后来好像都成了一种能量和养分……这些人、那些事在经过时间的筛滤之后,几乎都只剩下笑与泪与感动和温暖。——《这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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