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交融
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Tomas Tranströmer)有时候被人称作“诗界苍鹰”,他以近乎神秘的精度审视着这个世界。罗宾·罗伯森(Robin Robertson)正在翻译他用瑞典语创作的诗歌,探究作品中尖锐的反差和二元性。
罗宾·罗伯森
2006年10月28日,星期六
30年前,我在企鹅现代欧洲诗人系列丛书中见过托马斯· 特兰斯特罗默的作品,今天晚上他将罕见地来到英国,出席伦敦南岸国际诗会。他早期的作品“After an Attack”这些年来一直陪伴着我。开篇的诗句“病中的男孩/被锁在幻想中/他的舌头僵硬/成了一个号角”,似乎成了残忍的预言。这位瑞典诗人在1990年染上中风,身体右侧部分瘫痪,几乎失语。然而,人们不光可以吟诵他那非凡的诗句,或许还有机会体验到另一件同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特兰斯特罗默弹奏专门为他谱写的音乐—用左手弹奏的钢琴曲。
特兰斯特罗默现年75岁,不仅是斯堪的纳维亚在世的最伟大的诗人,也被公认为当代国际文坛最为重要的人物。他出生于1931年4月,是家中唯一的孩子,3岁时父母离异,由母亲带大,属于斯德哥尔摩的知识劳动阶层:一种注入了传统路德教派“道德怜悯与大度宽容的伦理规范”的社会民主体系。毕业后他从事心理方面的工作,在林雪平市(Linköping)的青少年拘留所工作。1965年,他和妻子莫妮卡,女儿波拉和艾玛搬到了斯德哥尔摩西部的小镇韦斯特罗斯,在那他继续不良少年、罪犯、吸毒者、身体残疾人士的帮教工作。就在那一时期,他的诗歌走向了全面成熟,引起世界的关注,作品被译成40多种语言,为他赢得了众多奖项。
1990年,他的生活因中风而彻底改变。瘫痪虽然没有终结他的写作生涯,却严重损害了他的沟通能力。一家人现在住在斯德哥尔摩南城区的一幢公寓里。托马斯小的时候就住在那附近,从那里眺望海上的航道,看着当领航员的祖父引导船只通过斯德哥尔摩群岛。
50年的创作生涯中,特兰斯特罗默诗歌中的景色始终如一:祖国瑞典锯齿状的海岸,阴暗的云杉和松树林,突如其来的亮光和暴风雨,狂暴的大海和无尽的寒冬。这一切都通过他直接、简洁的语言风格和醒目、难忘的画面表现出来。特兰斯特罗默时常被人们称作“诗界苍鹰”,他似乎翱翔在大地上空,凭借锐利的目光,以近乎神秘的精度审视这个世界。最初看似空泛无奇的视角却蕴含着细致的焦虑;看似贫乏浅白的声音实则精湛、敏锐、亲切。特兰斯特罗默描绘的幻景当中有一种深邃的精神元素,有别于常规的宗教内涵。他对极端性和人类身处关键时刻的反应兴趣浓厚:
太阳烤焦。飞机低飞,
把一个十字架形态的巨大影子飞啸着投向大地。
一个人在田野中蹲伏着等待什么。
那影子来临。
他在瞬间就落入了十字架的中心。
我见过那悬挂在教堂拱顶下的十字架。
有时它就像某种
剧烈运动之物的一次急射。
(《在旷野中》)
特兰斯特罗默的诗歌呈现出尖锐的反差和二元性—一个明与暗,内与外,梦与醒、人与机器、沉静与骚动的双重世界。已知世界和无法否认的隐含世界之间的压力强烈地吸引着他。他不断地回到与自然世界相对立的象征主义中:官僚,技术,特别是汽车、司机、拥挤的交通。人类渺小脆弱,远离自然、借助机器自保却横祸不断的形象在他的作品中反复出现。自然的景致和自然与机械、非自然之间狂暴的冲突相结合是他作品的明显特征。
冲突发生时的情景被生动地描绘:刹那间的震惊、晕眩,神经开始表现出惊恐和不幸,思想开始对抗肉体迅速积聚的恐惧。这些诗歌呈现出怪异的冷静和超然,特兰斯特罗默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如此,这使得他将非理性的力量描述为最主要的威胁;这些诗可以看成是现代人丧失的敏锐与沉睡在清醒思维之下不可见的无意识力量(古老神秘而又难以平息)之间上演的对抗。
特兰斯特罗默的诗歌由罗宾·富尔顿(Robin Fulton)译成英文,收入一部重要的选集中(1988,最新版1997),另外一部美国精选集《完成一半的天堂》(The Half-Finished Heaven,2001)由罗伯特·布莱(Robert Bly)完成。然而,特兰斯特罗默却是一位让人难以理解的诗人,他的诗歌翻译难度极大。虽然高度凝练的语言和生动的电影般的意象会即刻将人吸引,但语言元素的简约却常常会被翻译得苍白乏味。原作轻快的节奏难以复制,像“domkyrkoklocklang”这样的瑞典语词汇悦耳的爆破音在译成“peal of cathedral bells”时就完全失去了听觉上的共鸣。诗中空旷神秘的景致为北方诗人所熟悉,然而将这份景致用最凝练的瑞典语加以表现,它所体现出的玄奥却常常令他们望尘莫及。
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在译著《模仿》(Imitations,1962)的序言中写道“巴斯捷尔纳克(Boris Pasternak)说过,一贯忠实的译者会注重字面意思而忽视音律,当然诗歌的音律无所不包。我却总是忽略字面意思而绞尽脑汁追求音律。大多数情况下,译作的音律不会与原作相同,因为音律总是无法完全在另一种语言和文化元素中呈现。”
我对特兰斯特罗默一些诗歌的翻译采取了相对自由的策略,试图在洛威尔的自由宽广、冒险改写和传统的严格遵循字面意思的方法之间走一条中间路线。我保留了诗歌的外形,更为清楚地展现出诗的意念。并像洛威尔所强调的那样,尽量实现音律的转换。“A hidden tuning-fork / in the great cold / throws out its shivering tone”
特兰斯特罗默曾经说过,“我的诗歌是交融之所”。这个比喻妥帖恰当、令人信服。像所有诗人一样,他相信顿悟:即对人与山水景物、人与历史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精神上突然的颖悟。同时对于人们抛弃那些“交融之所”(那些交流的时刻)而热衷于机械方面更快速,更高效,实在却毫无意义,人工制造且最终侵蚀人类灵魂的事物,诗人也深感忧虑。他写道:“语言与刽子手并肩前行。我们必须获得一门新的语言。”
去年五月,我去斯德哥尔摩拜访特兰斯特罗默一家。他们之前已经认可了我的英文译本,却还是十分热情,留我共进午餐,餐厅里正挂着特兰斯特罗默祖父的肖像,领航员目光是那样的警觉专注。几杯酒过后,诗人站起身,慢慢从椅子挪到了琴凳上,并示意我过去。无需言语的交流,我清楚他的意图。我站在他瘫痪的右侧,虽然不懂音乐,却可以帮他适时地翻动乐谱。弹奏开始了,我发现在注视他灵活流畅的左手同时,我已被美妙的旋律深深吸引。那一刻我知道到我正身处“交融之所”,并决定把它记录下来。
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会在今晚7点来到伦敦南岸的珀塞尔厅出席国际诗会。伊丽莎白·亚历山大(Elizabeth Alexander)、简·赫斯菲尔德(Jane Hirshfield)、苏布拉马尼亚姆(Arundhathi Subramaniam)也会一同出席。罗宾·罗伯森和克里斯特·亨里克森(Krister Henriksson)将朗诵特兰斯特罗默的诗作。诗人作品的英文译本《the Deleted World》经罗宾·罗伯特创作完成,由Enitharmon 出版社以双语版发行。
via 译言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