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锅式”建筑到70岁主理人,我终于明白成都的故事感从何而来
如果说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构成了一座城市的故事性,那么建筑空间就是记录故事的笔和纸。
城市的建筑格局,就像城市性格的速写稿。细腻幽微的情怀,似乎天生就属于南方城市毛细血管般的弄堂;而粗犷豪迈的意气,则理当挥洒于北方尘土飞扬的厂房之中。
可以说,一座城市本身的建筑格局与构造,构成了这座城市的故事底色。
今年,三联人文城市奖以“故事剧场”为主题。借这个契机,我们来到成都,这座中国最具故事感的城市之一,与建筑师刘家琨、社区营造机构搭伙儿CHAOS主理人Dana展开对话,感受故事如何从街巷中生长出来。


西村大院,
一座“留白”的故事剧场
由刘家琨主持设计的西村大院,既是首届三联人文城市奖“公共空间奖”获奖项目,也是今年三联人文城市奖的举办场所。
从外看去,西村大院是一座平整的五层建筑。从南门进入,便能看到最引人注目的、数条与楼同高的跑道。它们以居民楼为背景,撑开了城市中难得一见的空间尺度。这种开阔而错落的布局,带来一种宏大却不疏离的体验。漫步其中,随处可以看到混凝土的纹理——在都市里,已经很少有机会能与一座建筑的原始材质如此“亲近”。

正如建筑师刘家琨今年获普利兹克建筑奖演讲时所说:“建筑最动人之处,是大象般的笨拙与敏感。”这种接近原始的克制与笨拙,在西村大院的设计中也彰显得淋漓尽致。
在刘家琨接手前,西村大院原本是游泳馆、高尔夫练习场和网球场,只能服务于很少的人。西村总策划和业主杜坚想把这片地重新利用起来,做一个服务于周边2800亩土地、20多个小区的社区中心,一个带有休闲体育功能的城市综合体。
一般的做法,就是在这里建一座shopping mall。而杜坚很有冒险精神,想要能激发出更多居民活力的设计。可西村大院足足占地63亩,在这之上重新打造建筑,就是“巨构”,而巨构建筑容易带来压抑和距离感。一旦产生这种感觉,就没有人愿意来,故事也就讲不起来了。
因此,刘家琨的故事,第一笔落在“留白”。
“在西村大院,你没有机会看到它的全貌,因为街就这么宽,只能局部感受它的高度。人们进来后看到的‘大’是空旷,而不是物体。”

无论是第一印象还是进入内部后,这座建筑给人的感受都是“克制”。它没有过多的设计,如刘家琨在采访中所说“其实就是个直角院子,几根横线条”。又或者像是他的另一个比喻:西村大院就像一个火锅。四方的院子和跑道是锅,盛起了中间的操场。空间的“空”,减少了建筑体量带来的压迫,把体验的权力交回给游客本身。
所以,在西村漫步一周,最显著的感受不是这座建筑设计了什么,而是:“这是在成都建筑里面,可以看见的、最大的一片天。”
对粗砺材料的大面积使用,在刘家琨的作品中一直很常见,在西村大院更是有意为之:“让新建筑有十年旧感。”在老社区里,豪华是突兀的,陈旧才是日常。刘家琨说,豪华酒店要用豪华材料,因为他就是要让用户有区别于日常的感觉。而使用普通材料,人会松弛下来、没有压力,故事才能流动。
在这片松弛而包容的场域中,今年三联人文城市奖的举办,更是让其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故事剧场”。
白天,中心操场为各类活动提供了舞台。云集文创、餐饮等各类业态的市集“开趴·Whoa”、嘉宾畅所欲言碰撞思想的“开麦·Blah”让人应接不暇。间歇时分,合唱团的歌声响起、露天电影的光影流动,持续营造出轻松而动人的氛围。

夜晚的西村大院,则展现出更深邃与多元的一面。颁奖典礼在西村live举办,戴锦华、贾樟柯、李敬泽、刘家琨等一众行业大咖,连同数十位来自建筑、社区营造等领域的实践者齐聚一堂。
与此同时,大院外围的跑道上,居民们依旧在夜色中散步、慢跑、闲谈,延续着日常生活图景。专业的学术探讨与质朴的烟火气在此交融,使西村大院成为一个真正“活”在当下的城市样本。

第三届三联人文城市奖终审团成员、著名人文学者戴锦华在采访中提到,好的建筑应当有机地融入四周环境——这也正是许多人对西村大院的直观感受。
“日常性”也是刘家琨认为西村大院最成功的地方:“它是日常生活的纪念碑。”在这里,每个人都能呈现出放松、真实的状态。所以,他也从不避讳用“旧”与“粗糙”来形容西村大院,那恰是故事得以生长的底色:“我要让渡权利,让大家共同建造,那种丰富性才是真实的。”

在菜市场旁打造“据点”,
让故事自行生长
作为这次三联人文城市奖终审团联合主席,当刘家琨被问及印象深刻的项目时,他提到玉林。
“玉林那些民间的、烟火气的东西挺好,是(把权力)让渡给别人来建造,它是真实的,不是编造的感觉。”
玉林片区过去是城乡结合部,算是城市更新的“后置区域”,商业化程度不像春熙路那么高,也没有大规模拆迁,保留了八九十年代的街区格局、沿街商铺、院落式住宅。有些年头的五金店、馄饨店与后来新入驻的咖啡店、甜品店错落藏在街边,有种野蛮生长的欣欣向荣感。
搭伙儿CHAOS是在今年三联人文城市奖中,入围社区营造奖的5个项目之一。他们的线下空间就位于玉林中路益民菜市场旁边。来到搭伙儿,门口阶梯上依次写着几个提问:
这里是社区集合空间吗?
这里是展览的地方吗?
这里是读书的空间吗?

搭伙儿主理人Dana告诉我,这是搭伙儿刚入驻的时候,路过的大爷大妈们提出的问题。就如同大部分人第一次听到”社区营造“这个词的感受,玉林中路的居民们第一次看到搭伙儿也一头雾水:她们要在哪里营造?怎么营造?营造谁?
如果说西村大院是一座剧场,等待人们进去创造新的故事,那么搭伙儿更像是编辑,每天都在收集、编撰来自生活各处的故事,并以此为支点,撬动更多可能性的发生。
从日常工作来看,搭伙儿总是在举办各种类型的活动:读书会、非遗体验会、主题沙龙……也因此,有时大众对她们的认知会停留在“活动平台”。但走进搭伙儿,就会发现它和玩完即走的平台完全不同,搭伙儿像一棵长满触角的植物,到处都有让你留下来的契机。
“招募”是她们最常用的工作方式。Dana说,除了机构主动发起的活动之外,她们更看重“自下而上”的活动需求。作为场地提供方和专业运营方,她们长期进行活动招募,对提案者没有过多资质要求,只要提案有价值、有公共性,就支持她尝试。从梳理活动SOP、免费提供场地设备到一起邀请嘉宾、给予活动形式上的建议,搭伙儿以做公益般的热忱支持这一切发生。

此前,有一位女孩在参加活动时提到想做女性沙龙,邀请各行各业的女性前辈分享经验、帮助迷茫的年轻女孩。Dana觉得很有意义,就立刻邀请她来做。
“我们和她一起,陆续邀请到了七十多岁的农场主、中国第一批女飞行员、转行创业的姐姐等,分享她们的故事与人生选择。她真心想通过这个场域聚集有能量的人,为更年轻的女孩提供安慰和支持,这让我们很感动。”
这次,搭伙儿也来到三联人文城市奖,在“开趴·Whoa”发起一场城市记忆校对实验“情绪盲盒寄存处”。在现场,Dana 指向帮她照看摊位的女生:“她最开始只是我们吃酸奶的客人,本来是准备gap完读博。但参加工作坊激发了她的兴趣,后来她就自己做工作坊,现在留在成都了。”

在故事越来越丰富的同时,搭伙儿的队伍也逐渐壮大了。通过招募共创的方式,搭伙儿“孵化”出许多新的工作伙伴。有最开始参加活动的人、后来主动发起活动,再到现在已经在搭伙儿开了公司。
在搭伙儿的主理人中,年龄最高的一位已经70岁了。我问Dana,如何让老年人理解你们在做什么?她笑着说:“大家把老人想得太封闭了,他们只是老了,在等一个解释,并非不能接受。”
在搭伙儿最近的线下活动里,一位女生分享了她作为性少数群体遇到的困难。当时台下坐了一位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干部,一直皱着眉头听。Dana本来担心内容冒犯到他,结果活动结束后,老人主动找来表示很感动,说终于知道年轻人在想什么了,觉得那位女生面对困难不退缩,很了不起。“老人可能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他们期待和年轻人沟通。”

如今,搭伙儿的线下空间已经生长出非常丰富的业态:餐厅、零售、活动空间还有办公室。有趣的是,搭伙儿和隔壁菜市场之间只隔一道透明玻璃。Dana说,这是故意设计的,为了互相看见、保持好奇。

互相看见,或许就是搭伙儿故事的原点。相比起传统社区营造大多聚焦在附近社区内,Dana认为搭伙儿并不局限于地域:“能来的都是‘附近’”。
从极具烟火气息的菜市场采购,到充满理想主义的议题讨论,搭伙儿像一本开放的空白书,允许所有人前来写上属于他们的故事。
在今年三联人文城市奖“城市与我们:故事剧场”的年度分享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提出观点:过去,城市代表远方,被想象为充满故事和偶然性的梦想剧场。而在高度城市化的今天,城市已变成我们生来就处于其中的必然,也就不再意味着令人期待的偶然性。
因此,今天当我们试图探索一座城市里的故事,问题就不是故事什么,而是故事何以成立、何以发生?
三联人文城市奖的三天,我们在与刘家琨和搭伙儿的交流找到了一种答案。虽然他们的领域并不相同,但克制自我、开放共创是一条共通的主线。
无论是在新建筑还是老城区,无论是建筑设计还是社区营造,都只提供一个起点,故事就从此处开始逐步生长、延续。
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城市里依然有新故事发生——当宏观的、空间的尺度被分解成细微的、人的尺度,在无数个不起眼的“空间缝隙”里,故事就像青草一样慢慢生长起来了。
(注:刘家琨老师采访内容源自第三届三联人文城市奖“故事剧场”的考察与评审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