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街角指南丨台北潮州街：让日子有缓慢生长的机会

出生于古巴哈瓦那的意大利文学家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是我最钟爱的作家之一，他于其知名著作《看不见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里有这么一段：“城市不会透露自己的过去，会将过去像掌纹一样藏起来，写在街巷的角落、斑驳的窗框、楼梯的扶手、避雷针和旗杆上，每一道痕迹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

与欧洲动辄上千年的城市历史比起来，台北确实称不上是“老城市”，然台北人对于日常中吃喝行旅等种种细节的认真性格，形塑出的有滋有味的台北生活学，却不比任何一个老城市逊色。我们的吃不只是填饱肚子，而是对自己与他人的爱和关怀，所以见面时互问：“吃饱没？”

台北人所谓的住，谈论的不只是房舍，更多的是与周遭环境的关系。我们问：“你住哪？”通常带点对个性与生活模式的好奇。所以一栋楼有一栋楼的口吻，一条街有一条街的故事，如同卡尔维诺说的，皆是属于城市的掌纹。

潮州街位于台北市精华地段的大安区，邻近游客所熟知的永康街与青田街。相较于这两条被广泛印刷在观光书籍上的街巷，潮州街像个存在感强烈的二号演员，店铺没那么密集，人潮没那么拥挤，上镜头来没那么亮丽。虽不是最夺目，少了它却不行。

从捷运东门站三号出口出来，约莫2分钟即可衔接上金山南路，沿着金山南路往潮州街的方向走，与平行的杭州南路行成一个不同永康风格的生活圈。早期此处以建于1904年的“台北刑务所”为中心来扩展，后刑务所改名为”台北监狱”，狱政持续运作至1963年。位于桃园龟山的新址设立后，此处陆续拆除，后续只余部分围墙及官舍。这几年位于金山南路上，新兴的文青景点”榕锦时光园区”，也是台北刑务所官舍的一部分。

地处“监狱口”大生活圈内，潮州街内内外外可看出来自大江南北的平凡人的生活痕迹，形成了这里的生活基底。华人的观念里面，比较不喜欢与狱政当邻居，所以早期这一圈多半是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居民。随着监狱迁离以及移民来台，大家在此贩卖各自的老家美食以慰乡愁，求一份生存温饱之余，不同文化亦在生活里交融，在锅灶里翻滚，造就了潮州街现在充满宝藏美食的面貌。

从金山南路转入潮州街，位于潮州街60巷5弄1号的“林记牛肉面”，又被称为水缸牛肉面，特色是小到绝对会错过的店门以及”全套牛肉面”。有别于一般小吃摊偏好的宽门面，林记的门口只容两人勉强擦肩，这特色从开店以来未曾改变，也因如此，更增添在小巷弄拐个弯别有洞天的寻宝吃食乐趣。

台湾的牛肉面分为红烧及清炖两大主要派系，林记的牛肉面汤头应属前者，但又不似传统路线如此浓咸，反而带些清甜。熟客都会点的“全套”是牛肉面加馄饨加一个蛋包。蛋包是在沸腾的牛肉汤里打蛋下去不搅拌，咬开之后的蛋黄在口里拌着牛肉汤甚是美味。馄饨非传统做法，吃起来外皮微胖有点像水饺，蛋包通常也不是在牛肉面里的主角，然而在林记牛肉面的碗里，两者皆成立，随性混搭出一个美妙。

再往下走，会经过门牌56号的“金华面店”以及35号的新鲜豆浆。金华面店是传统眷村风味的老面店，不管是招牌炸酱面或各式小菜，都有香浓的猪油风味。台湾老派面店的风格通常是这样，面点的选择不多但专精，随选哪道都得分，小菜柜里除了豆腐豆皮等豆类产品是基本盘之外，要吃什么肉得看当天进什么新鲜货。

金华面店是许多出租车司机大哥的心头好，用餐时段常常看见多辆黄色出租车围绕。想是金华面店份量足，用料实在、价格平实，因而获得了司机大哥们的好评。能在干净简单的店面坐下来，看着老板利落地掀锅举灶，撒下面条，吃一碗热呼呼的麻酱面配蛋花汤，绝对是一天奔波生活里扎扎实实的幸福。

“新鲜豆浆店”名字听来新颖，实已在监狱口生活圈开了超过70年，所有产品几乎当天早上现做，被网友评为“什么都能包进烧饼里面吃，怎么包都好吃”。台北人对于早餐必须现做的执着，近乎成为一种信仰，台北虽然是便利商店最密集的都市之一，但讲到早餐，人们还是偏好现做。

也因如此，早餐店老板都练就一身快狠准的交货本领，面对客人个个都称呼“帅哥””美女”，毕竟上班日期间的早餐无法悠悠哉哉的等，而拥有好心情则是必须。现做的好处就是，到办公室坐定打开时，食物仍是热腾腾的。工作再怎么逼人，享用一份现做早餐总是让辛苦的自己感觉安顿，生活可忙碌不可马虎。

走文至此，不到两分钟的步行距离，我们已走进3间有历史的小吃店，在在证明台北人的生活是建立在吃食之上，吃什么、怎么吃、去哪一家吃都很重要，而能够留存下来的老店，则是城市平民风华的精髓。

除了古味的小吃店，潮州街这十年最有趣的地方，莫过于其间生长出的设计聚落。以Pantone 5463色票的建筑外观，一举打响“潮州绿”名号的贰房苑即是其中之一。贰房苑的主理团队是设计专业，落脚潮州街后则集合了餐饮、咖啡、音乐、讲座活动等等复合型功能，俨然成为潮州街的人文集散中心。

当初“潮州绿”这主题问世时，我在心里暗暗叫好。生活在附近多年，行经潮州街多次，总有一个隐约的印象说不出，是光影？还是某种颜色？贰房苑提出的“潮州绿”解开我心中的疑问，就是这种沈稳又有生命力的绿，像庙口前的大树，树上栖息鸟儿，树下有人聊天下棋。绿色是潮州街的语言，栖在墙角，窜出门框，无所不在。

贰房苑店址前身是警察局兼警察宿舍，从其建筑功能即可看出属于大监狱口生活圈的范围。团队在改造的时候，紧扣着釉绿色的视觉主题发挥，保留大量的建筑原貌，如磨石子地板、铁窗等元素，妆点大量的植栽，将“修旧如旧”的精神发挥到极致，获得2019年老屋新生大奖的非住宅类首奖。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现在及过去的样子，就如同人活过的日子，气息将一直留在身上。现代人时兴的医美，将自己填填缝缝成年轻的轮廓，其实那永远不会是“年轻的样子”，最好的医美状况，是让你看起来比同龄的人老得慢一点，也就是把那些脏污的风尘的老化去除，留下一点成熟韵味，亦是修旧如旧的概念。

人是如此，建筑亦然。这十年流行的文青复古风极难拿捏，该留下岁月韵味而非用浓妆堆栈，全面粉刷架上轻钢架再油漆出一片斑驳，任谁都看得出是赶潮流。落脚在潮州街94号的品墨良行主理人王庆富十几年来在此进进出出，在他眼里，“潮州街就是一条典型的台北老街道，很普通很日常。”

品墨良行是台湾首间结合设计及美术纸材的实体专门店。2019年，专长在设计及印刷的品墨良行，卖起了红豆饼，在潮州街的二楼挂着小小的招牌：”晒日子红豆饼”。印刷、纸材、红豆饼这三个概念，王庆富用“日晒”串起来。从设计概念出发，串起了吃食、天气，十分有潮州街的感觉，洋溢着亲切且素朴的美。“晒日子”这个概念，也在2014年获得DFA“亚洲最具影响力设计大奖”。

品墨良行所在的潮州街94号，是一栋颇有年纪的大楼，隶属于台湾电力公司，保有大面窗户及外墙磁砖二丁挂的传统长相，不起眼的长相却包容了多元的艺术表述在内。

编者注：丁挂砖是指装饰外墙的一种砖，二丁挂是其中常见的一种规格，约5.5*23公分。

成立于2013年的家用品牌”厝内TZULAÏ” ，是潮州街“土生土长”的品牌。厝内主理人许文鸿自小在潮州街成长，家里上一代做家用品贸易，许文鸿继承家业后，将专业知识融合了台湾生活文化，创造出”厝内”这个充满台湾味的风格品牌，并将第一间实体店开在潮州街。许文鸿直言：”我们的品牌文化与潮州街密不可分。”

这几年品牌几经调整，原本是由厝内直接经营的咖啡馆“厝内与咖啡与绿”，现在转型由厝內主理人之一花艺师Where以及竹编艺术家筑子共同经营，店内有花有选品有竹编创作，内观依旧保留着潮州街原始老屋的样貌，磨石子地板与铁件直纹窗框，大面采光的窗户及玻璃门，内外都与街景慵懒的风貌融为一体。

许文鸿与我是小学同学，我们都就读位于永康街商圈中心的金华小学。金华小学毕业的学生，大约以杭州南路及金华街为分界点，升上两间不同的中学。一次闲聊中我们忆起这生活圈的变化，一致认同潮州街是改变最少的，不论是建物的整建或是店家的入驻型态，都没有产生太大的负面冲击，这也是潮州街可以一直维持着恬淡又宁静的原因。

在潮州街居住将近三十年，许文鸿说，潮州街有一种平衡的自在，这样的平衡显现在各方各面，包括变化的新与旧、生活节奏的快或慢、商业气息与日常聚落的比例等等，“我不会用‘迷人’或是‘超漂亮’来形容潮州街，它不是那么强烈或张扬，而是一种淡淡的余韵，让人感觉舒服。”

“虽然位于市中心，但独树一格，近几年最显著的改变应该是巷道的拓宽与地面的整平，在潮州街上散步，比以前更舒适了。”许文鸿说。虽然拓宽了，但车流仍然不多，取而代之的是更大大方方在路上走的猫与狗们。我有一回在潮州街的咖啡馆闲坐，那一下午从窗外看见与主人漫步而过的狗狗，大概是我近年来见过最多的，闲适的步伐令人好生羡慕。

台湾知名作家舒国治曾在《最宜居住城市之我见》中写道，他心中宜居城市的条件是：我喜欢我住的城市中充满了茶馆，我喜欢我住的城市有人在树下打拳，我喜欢城市中充满吃面的面馆，我喜欢我住的城市里拥有一小块菜地，我喜欢城市中有极多的大树……舒老喜欢的城市风貌，都得生活得够“慢”，有余裕方能成立。将舒老文中的“城市”替换为街巷，则潮州街完全符合这样的景况。

有茶馆有人在打拳，有面馆也有种菜的空地，有大树且有设计的聚落，还有松紧适中的商业功能，这就是潮州街均匀的风味，什么都能共处，怎样都很自在。

【本期作者】

刘冠吟

苗栗出生，台北长大。曾于公关公司及日报媒体工作，亦曾担任上市公司发言人，后接手《小日子》杂志经营。2016年开启“小日子”转型，推出自有品牌产品上百种，创纸本媒体转型先例。2022年担任华山文创园区品牌长。

喜欢写作旅游，好吃嗜酒，育有两女两犬。

【本期摄影】

施信呈、許文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