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家具设计师开始琢磨丧葬用品 | TOPYS专访高古奇

“明年,我会把我母亲的骨灰坛从地里挖出来,换成‘挽月’,埋在一颗树下,山脚的一棵树,我父亲的骨灰

就撒在那个山顶。”

高古奇说的时候,我好像看到朔风摇晃一颗大树饱满的树冠,树身岿然不动,风顺着山势攀升,掀起尘土,细小的颗粒在烈日下闪耀光芒。

这一幕可能代表着我对归丛的印象——静谧庄严安然,但内在涌动着高浓度的情感,非常高古奇。

归丛是高古奇创立的丧葬用品品牌,“归”是归处,是灵魂往复循环的旅程,“丛”来自于高古奇的第六感,“丛是很有画面感的字,很像我想象中的灵魂聚集地,我的画面是一个人去世了,灵魂就回到天堂的一片野草中,随风摆动,有一天,这根草断了,就又回到现实世界,进入某个母体。”

归丛众生系列灵罐「挽月」

*本期专访亦有音频版,可点击这里跳转收听,或长按下图扫码收听。

 

 

以「死亡」作为开始

 

高古奇人称古师傅,另一重身份为人熟知——家具设计师,国内独立家具品牌梵几的创始人。

高古奇说过“做品牌是慢性自杀”,尤其对他这样的高敏感人群、创作者人格、处女座。

我们很好奇,这样一个人,既已实现了财富自由,为什么还要回来慢性自杀?家具设计师创立的丧葬用品品牌会如何布局?“新消费时代,所有品类都值得重做一遍”的火已经烧到丧葬业了吗?这个行业的创新窗口期来了吗?

8月30日,归丛在官号上发表了一篇创始人手记,高古奇分享了几件触动他,让他发心想做一个丧葬品牌的故事——少年时频繁参加葬礼的感受,父母的离世,在日本住酒店住到“坟景房”,却意外发现其中美感的经历……死亡课题重大而沉重,但高古奇以自身经验切入其中,消化了哀痛的部分,以高度敏感的神经剥离出令他觉得怪诞、不舒适的细节。理性地发问和思考——为什么我们对死亡如此恐惧,以至于丧葬过程中的一切规程都建立在“吓唬人”的基础上?要做到向死而生,又该如何迈过忌讳死亡这道坎,建立正确的生死观?

交流过程中,高古奇也分享了这些细节。比如,父亲去世时,有好心人提醒他,你应该上午上香,下午上香阴气重,会闹鬼;抱着骨灰去下葬的路上,每个路口都要撒纸钱,要念叨“跟我走,跟紧了,别走丢”。

“我是一个处女座,什么样的算路口,纸钱不够了怎么办,这些事不能做到尽善尽美,就会带着遗憾,晚上回去我会想,我爸是不是走丢了?”

事后想来颇为荒诞的心理活动,让他得出一个结论:“丧葬的底层逻辑应该基于情感,而不应该基于恐惧。”

“这件事应该有人去做,既然没有,那我就去做。”

更具体的困难也在刺激他的消费洞察。比如父亲去世时,他买不到一款合适的骨灰盒,过高的价位对应的是劣质的材料、完全不走心的设计。“我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东西,它要卖到几千上万块,它那么丑”。

灵盒与灵罐,归丛将其定义为“灵魂容器”

后来,高古奇自己动手画了图样,联系厂家定做,用最快的物流寄送,花费时间精力找到了解决办法,圆满地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在更多没有高古奇那么敏感较真、有要求的人眼中,骨灰盒不过就是一个容器,它虚高的价格基于它的功能性,购买渠道的便捷可触达性,以及死亡消费这件事的不可重复性。就像绿皮火车时代,开在火车站门口的餐馆,口味一般、价格偏高,但无人计较,因为所有人都抱着“被宰也就一回”的心态,对它的期待大多停留在填饱肚子的阶段。

我问高古奇:在这个需求相对大众化的赛道里,一个强调设计感的品牌会不会略显精英化而“水土不服”?

他的回答是:“设计不是精英化的核心,价格才是,但非常让人可悲的现实就是,现阶段在丧葬用品领域,你花了精英化的钱,但是你选择的只能是非精英化的产品。”

 

 

用设计给死亡去恐怖化

 

如今高古奇早已经不在意好心人的劝告,无论什么时间段,只要想到父母,他就在牌位前点上一柱香,和他们聊聊天。灵龛是他亲自设计的,也在归丛的产品线里,他把灵龛、灵盒和灵罐都定义为“灵魂容器”。

归丛的首批新品目录里有8大品类,近30款产品,因材质、工艺不同而有不同的定价,分为天地系列和众生系列。其中,有造型典雅,可用作香氛,日常居家场景使用的香烛,有祥云纹、莲花样式、仙鹤造型和古建筑形态的纸扎,也有玉石、陶瓷、木质的牌位、灵盒灵罐(骨灰盒)和灵龛,未来还会有服饰线。

这些产品大部分是在传统丧葬用品已有的品类里做设计更新和美学升级,舍弃繁复的龙凤雕花、直白的宫阙造型,归丛使用“回形纹”来象征生命轮回相续和设计者对时间概念的解读,保留有天然肌理的玉石、木材原有的纹理,只在造型上做设计修饰,以简驭繁。

大理石和榉木两种材质结合的灵盒「天枢」,盒身雕刻回形纹,象征“时间之形”、生命轮回相续,是归丛标志性的设计符号

而像灵龛这样的创新则来自于高古奇的思考:

“传统文化里我们有神龛,用来供奉财神、土地爷之类,但现在很少听到谁家里有供奉先人的龛。我们把它设计得像日用家具一样具有美感,在空间里不会突兀或者显得恐怖,既可以供奉亲人,又具备一定的装饰性,这样就在人居的环境里给逝者留下了空间,如果你想念他,随时可以上一柱香,说说话。我们就是要用设计给死亡这件事去恐惧化,让缅怀逝者成为习惯日常。”

比起生与死在物理上的阻隔,我们惧怕死亡、忌讳死者的心态更多来自于心理上的阻隔,而仪式和物件又在很大程度上凿实和巩固着这种隔绝,把死亡变成生者的不祥之事,高古奇则希望借归丛强调,生与死是完整的一条线,如同灵盒上的回形纹,死亡和出生都只是生命旅程中值得标记的节点性事件,而非“恐怖事件”。

木质灵龛兼具家具装饰之美,使缅怀故人的仪式不必拘泥于时间地点和环境,方便融入日用生活

仔细打量归丛的产品,会发现它们身上有明显地属于高古奇的设计语言,利落简约的几何线条,在材质、颜色和形制的搭配上靡费心思,含蓄、抽象又多有留白,其中有颇多中西方建筑和古典传统器形的影子,现代而又足够东方。

高古奇为母亲挑选了众生系列中一只名为「挽月」的灵罐,材料使用带有莹润光泽的白瓷,器身借鉴了传统器形月亮罐,罐盖则有古代圆形宫殿尖顶的影子,“它的弧度很像一轮圆满的月亮,双手捧着会有温暖、踏实的感觉。它也承托了我对归丛产品设计的期待:多维度的设计语言,最终回归到设计对人心理感受的体贴,回归到温度。”

 

 

一个创业者的未竟课题

 

高古奇笃定地说,在很多他可以做的事当中,归丛是现阶段唯一一个他想去做,对他来讲特别有意义的事。而在下决心做归丛之前,他也犹豫迷茫过一段时间。

前两年状态低迷时,他经常感到痛苦。有创作者和管理者角色之间张力带来的分裂,“每天一进公司就是去会议室听汇报,一个部门半小时到一小时,然后换下一个,我的思维就要这么不停地跳转,大脑一直是过饱和状态,回到家整个人的状态是游离的,比较燥郁,很容易发脾气,我当下就觉得这不是我。”

有对消费主义的反思带来的冲击。“我以前是个一直在消费的人,因为要做品牌,我觉得需要在消费的过程中去学习,我会看新的设计,包括大师的经典设计,买来看它们是否能打动我,我甚至有过要拥有100把经典椅子这类想法。但是拥有了之后,你会发现那种快感转瞬即逝,不可持续。我开始怀疑设计的意义,就像《三体》里那些科学家知道外星文明存在之后整个信仰体系崩塌了,那种冲击是一样的。”

情绪化的感受背后是高古奇对行业变化和市场环境的审视。13年前开始做品牌时,新中式家具的市场相当空白,人们对中式的理解是色调浓重的红木、形制仿古的造型和雕琢繁复的纹饰,高古奇可以说是参与了扭转市场和从业者认知的过程,身为一个创作者的自我实现是其中最为难得的体验。

高古奇

而如今,新中式已经成为一种被广泛接受的风格,成为销售领域的有效标签,但新中式的内核越来越模糊混淆。高古奇觉得其中激荡自己的部分消失了,“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而我再怎么努力去做,你所谓那些满意的东西,在大师面前不值一提,我们在别人设定的体系下学习,虽然赶上了一个经济腾飞的窗口,但这是作弊,你最后落下的功力是硬伤。但是归丛不一样。”

在经历了两年和预期相比较有落差的“退休生活”后,高古奇发现自己本质上还是个闲不住的人,所谓的清闲让他产生多余的焦虑、胡思乱想和对未来的恐惧。某种程度上,创立归丛可以填满他空白的日程表,消耗掉过剩的精力,更重要的是他确信,“在现在这个阶段,应该出来这样一个品牌,去扭转大家看待死亡的观念。”

或许归丛的“不一样”,就在这里。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高古奇又像是对自己的心魔发起了另一次进攻。作为一个设计师和创业者,他对产品设计、消费趋势、消费心理甚至员工心理都高度敏感,但怎样用好这把双刃剑,不使其变成情绪内耗,是每一个同为创作者的品牌人都必须解决的课题。

 

 

向死而生,死亡准备是否必要?

 

今年1月,国家统计局统计数据显示,2022年我国死亡人口数为1041万,出生人口数为956万,出现了人口统计史上首次负增长。

人口老龄化问题加剧、大规模流行性疾病发生周期缩短、不可治愈性疾病患病率增加,个人生命的维度上,死亡的确已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社会层面来看,市场似乎总是先消费主体一步感受到需求的萌发,中国丧葬服务市场规模逐年递增,2020-2026年之间或可实现近乎于倍数的增长。

然而从个体经验来看,透过各种文化艺术的媒介,在公共或私下的话语空间里,我们或许不时形而上学地讨论死亡话题,却极少严肃地探讨死亡仪式,认真地为死亡做准备,更遑论代际观念差异之下,那些下一辈人无法坦然询问上一辈人意愿的安排。丧葬,仿佛房间里的大象,经常被避而不谈。

“我经历过十余场葬礼,有一些我还是去帮他们执行仪式的那个人,所以我很早开始面对死亡,也一直想给自己写遗书。”

疫情解封后,高古奇中招了,卧床不起、刀片嗓折磨之下,他突然获得巨大动力,写下了这封遗书,“我把后事,我的财产,各种密码都写得一清二楚,交给我太太,跟她说这是一份说明书,假如有一天我走了,你就照着它来。”

如果直面死亡,坦然地谈论死亡,对死亡有更多准备,我们是不是也能够更紧迫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和时间的点滴流逝,是否更能做到向死而生?这是高古奇想传递的信号,归丛就是他发射信号的灯塔。

他也承认,市场还需要教育,谈论死亡,自主选择身后事如何操办的习惯养成,需要一些集体共识的转变,而且不是归丛一个品牌能做到的,它需要一批有志于此的从业者去思考、实践和摸索。

“经历过疫情,我们已经有了面对死亡和伤痛的集体经验,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不是那么遥远和陌生,所以在我看来,集体共识的转变也不会是太漫长遥远的过程,未来5~10年就会发生”。

归丛的小程序,首页上赫然罗列着三份“丧葬指南”——操办葬礼我应该做什么?日常祭拜故人要怎么做?遗书的有效书写方式是什么?高古奇以这种方式提醒人们,直面死亡还不够,要认真地了解死亡,要知道葬礼不是一个充满遗憾的结束或一份草草了事的交代,它可以是选择,是准备,是每个人思索生命的另一切口。

而高古奇在这个切口里看到“向死而生”,看到了归丛,“如果你马上就要离世了,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你是不是要把它写下来?是不是要尽快地完成?”

 

 

交流结束时,高古奇说,他目前对市场规模、死亡人数这些数字不感兴趣,“那些是给投资人看的”,而他希望归丛的潜能首先是在于“影响更多的事儿,对当下这个时代产生影响,对更多人的生死观念产生影响,这代表一个品牌对它所处时代的思考和回应,是一个品牌的当代性”。

一颗好的种子能否长出好的果实,需要时间去验证,但种子种下了,或许已经改变了一些事情。

我不会认为高古奇是一个精明的创业者,在我看来,他颇为理想主义,也无法说归丛一定能够获取普世标准看重的商业成功,这些也尚无定论。但我们的确希望一个不只以盈利为目标的品牌能够盈利,一个好的发心能够落进健康的土壤,在任何领域都有品牌去更多地思考和践行自身的“当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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